大寒的清晨,回春巷的雪开始化了。檐下的冰棱滴着水,在青石板上砸出小小的坑,坑里积着的水映着布庄的灯笼,红得像团在雪地里跳动的火。苏晚扫雪时,铁锹碰到块软乎乎的东西,扒开雪一看,是只绣着松枝的棉手套,手套的拇指处磨出了洞,针脚却还牢牢锁着,是父亲当年冬天修绣架时戴的。
“这手套陪他熬过三个寒冬,”陈砚正往铜炉里添炭,火苗舔着炭块,发出细碎的噼啪声,“最后那年雪大,他说‘手冻僵了绣不了花,却能给绣架钉钉子’,就戴着这手套修了整月的旧架子。”他从樟木箱最底层翻出个蓝布包,里面是副铜制的小凿子,凿头的纹路已经磨平,木柄上刻着个小小的“松”字,“这是他给你的成年礼,说‘手艺就像凿木头,得有股子钻劲儿,再硬的结也能凿开’。”
苏晚把手套凑近炉边,棉布里的雪融成水汽,混着炭火的味道漫出来。她取来新的驼毛线,用钩针小心翼翼地把破洞补起来,补痕处故意留了圈浅浅的绒毛,像松针落在雪上的软。“老物件不能补得太新,”她翻着手套看补痕,“得让摸的人知道,当年的手也冻过、也累过,才更惜现在的暖。”
进阶班的年轻人带着“融雪拓片”来了。他们把雪地里的老物件痕迹拓下来:父亲修绣架时的脚印、母亲晾绣线的竹竿印、甚至连念念堆雪人的小铲子印,都用特制的纸拓了下来,再让苏晚用不同的针法还原——脚印用粗麻线堆出凸起,竹竿印用棉线绣出细痕,连雪粒的纹路都用丝线铺出小小的颗粒感。“拓片的纸遇热会变色,”年轻人指着纸角的红痕,“贴在暖气旁,旧痕迹会慢慢淡,新绣的针脚会显出来,像雪化了,新苗从土里冒。”
苏晚选了张父亲凿子凿过的木头拓片,木头上的凿痕深一道浅一道,她用深棕色的丝线在拓片上绣了串小小的松针,针脚从凿痕的尽头一直排到纸边,像松枝顺着旧痕在长。“硬的地方得有软的配,”她拍掉纸上的炭灰,“就像这冬天,再冷也得有松针的绿,才够过日子的劲儿。”
陈砚在拓片的边缘画了串小符号:有的像凿子,有的像线轴,最末个是只衔着松籽的鸟,和去年“枫红叠影”里那只松鼠的神态呼应,像冬天的信使在赶路。“拓片记着雪的冷,”他给符号描边时说,“这些符号记着手艺的热,凑在一起,才是冬春交替的全乎气。”
立春那天,“融雪拓片”在布庄的铜炉旁展出。修鞋匠捧着父亲用过的铁砧拓片,在旁边绣了个小小的鞋钉,针脚粗得像铁砧的纹路;补旗袍的老太太拓了块母亲的顶针印,用银丝在印子周围绣了圈雪花,说“冷的热的凑一起,才是日子的真”;连机器人工程师都来了,让机械臂在空白处绣了个小小的温度计,刻度上的“暖”字用了苏晚常用的冰丝线,像给机器也添了点软心肠。
有位推着轮椅的老爷爷,颤巍巍地指着父亲的凿子拓片。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块被凿子凿过的木头,木头上的凿痕和拓片上的完全重合。“当年我跟你爹一起学凿木头,”老爷爷的手抚过木头上的痕,“他总说‘凿子要稳,心要活,就像这雪,看着冻成块,化了能浇苗’,我记了一辈子。”
苏晚握着老爷爷的手,一起在拓片的空白处绣了棵小小的松苗,老爷爷的手抖得厉害,针脚歪歪扭扭的,却和苏晚的细密针脚缠在一起,像两棵松在雪地里并立,一棵苍劲,一棵新嫩。
“这下他能看见了,”老爷爷的眼眶红了,“比当年凿的任何木头都像样。”
念念背着自己的小绣绷,在拓片的末尾绣了串小脚印,从铜炉一直排到院外的雪地。“这是雪化的路,”她举着拓片给围观的人看,“脚印深的地方,春天就从那儿冒苗,到时候让松苗看看,冬天的故事里,藏着多少暖。”
雨水那天,下了场雨夹雪。苏晚发现,雨落在“融雪拓片”上,竟让松针的针脚泛出淡淡的绿,像雪水里泡开的新叶;陈砚则指着老爷爷补的松苗,苗尖被雨浸得有些弯,却比笔直的更像真的,像在雪水里使劲扎根的新绿。
“雨雪也在帮忙绣呢,”他笑着用棉布吸去拓片上的水,“知道冬春交的故事里,不能少了这场催苗的水。”
傍晚收拓片时,夕阳透过松枝,在拓片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老爷爷补的松苗旁,新绣的针脚正顺着拓痕慢慢爬,爬过凿痕,爬过松针,一直爬到纸的尽头,那里留着道长长的线头,像等着谁来续。苏晚把线头缠在松枝上,线尾系着颗去年的松籽,说:“让风来当这撒种的手。”
“这拓片会一直长,”陈砚摸着纸页的纹路说,“就像这松,雪压不垮,寒冻不死,总有新的枝桠从老干上冒。”
夜里,布庄的灯亮到很晚。苏晚在新做的棉垫上绣最后簇松针,针脚里裹着炭火的暖,陈砚则在旁边整理拓片册,忽然发现某页的空白处,有片被风吹来的松叶,叶纹和父亲凿子拓片上的凿痕隐隐相合。
“你看,”他把松叶贴在拓片旁,“连树都说,这雪化了,故事得接着冒。”
苏晚笑着把松叶夹进拓片册,针尖穿过纸页时,仿佛能听见父亲凿木头的叮当声、老爷爷补针时的喘息,还有雪水渗进土里的轻响,都缠在“融雪拓片”的线里,随着风轻轻荡。而那棵老松,正把枝头的积雪抖落在布庄的檐下,像给未完的冬,添了滴催春的水,等着新的嫩芽来冒,新的针脚来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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