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稿纸上的名字

晚自习的日光灯在头顶发出轻微的嗡鸣，苏然盯着草稿纸左上角那道解了一半的物理题，笔尖悬在半空迟迟没落下。桌肚里的风扇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吹得她后颈的碎发贴在皮肤上，有点痒。

前桌的许逸正在转笔。

黑色的水笔在他指间灵活地打着转，笔杆反射的灯光偶尔晃过苏然的视线。她数着那支笔第几次从食指滑到中指——第十七次的时候，笔突然没稳住，“嗒”地掉在桌面上，滚了半圈，停在她的桌沿边。

苏然的呼吸顿了半秒。

许逸弯腰捡笔时，校服后背的褶皱刚好对着她。她看见他后颈新长出来的碎发，比上周又密了些，像刚冒头的草芽。他捡笔的动作很快，指尖擦过她的桌角时，带起一阵极淡的风，吹得她草稿纸边缘微微卷起来。

“谢了。”他转过来半张脸，对着她笑了笑。大概是以为笔滚到她这边，是她帮忙挡了一下。

苏然没来得及说话，只飞快地摇了摇头。等他转回去，才发现自己捏着笔的手指已经蜷得发白，掌心沁出的汗把笔杆濡湿了一小块。

风扇还在转，把窗外香樟树的气息送进来。苏然低下头，目光落在草稿纸那道物理题旁边的空白处。不知什么时候，那里已经有了个模糊的“许”字，被笔尖反复划过，墨色深得发沉，像怕被人看见，又忍不住要冒出来。

她赶紧用橡皮擦去，橡皮屑簌簌落在纸上，像谁撒了把细盐。可刚擦干净，笔尖又不受控制地动起来，这次是“逸”字的起笔，竖弯钩拉得长长的，差点戳到物理题的电路图。

苏然猛地停住笔。

前桌的许逸正在跟同桌传纸条，胳膊肘撞到了她的桌腿。她听见他压低声音笑，气流透过椅背的缝隙渗过来，带着点薄荷糖的清凉味——是下午课间，她看见他从超市买回来的那种绿色包装的糖。

她想起上周运动会，他跑三千米时摔在跑道上，膝盖蹭出片血痕。班里女生围着递纸巾，他摆摆手说没事，却在转身往医务室走时，一瘸一拐的。苏然当时攥着包没拆封的创可贴，跟在人群后面走了半截，最终还是把创可贴塞进了口袋，看着他的背影拐进走廊。

那天晚上，她的草稿纸上第一次出现他的名字，写了又划，划了又写，最后被一道复杂的数学公式盖得严严实实。

“苏然，这道题……”后桌的林晓碰了碰她的胳膊。

苏然回过神，发现自己在“逸”字后面又添了个小小的星号，像颗没敢亮起来的星星。她慌忙用手捂住草稿纸，指尖发烫，“哪道？”

林晓指着她刚写废的那页，“就这个动量守恒，我算出来跟答案对不上。”

苏然的目光越过林晓的肩膀，看见许逸正把那张传完的纸条塞进桌肚，侧脸的线条在灯光下很柔和。她深吸一口气，把草稿纸翻到新的一页，“我给你讲，这里要注意方向……”

讲题的时候，她的声音有点发紧。许逸大概是听到了，转过来拿笔时，多看了她一眼，“需要帮忙吗？”

“不用！”苏然的声音突然拔高，又赶紧压低，“我会，我给她讲就行。”

他没再说话，转回去的时候，校服外套的衣角扫过她的笔袋，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苏然低头看，发现笔袋里那支她攒了两周零花钱买的、跟他一模一样的黑色水笔，不知什么时候滚到了最上面。

晚自习快结束时，窗外下起了小雨。雨点打在玻璃上，发出密密麻麻的声响。许逸收拾书包的动作很快，拉链声“刺啦”一下划破教室的安静。苏然看着他背上书包，跟同桌说了句“明天见”，然后走出教室。

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时，苏然才敢把草稿纸翻回那一页。被擦掉的名字留下淡淡的印痕，像被雨水打湿的沙滩上，来不及被海浪冲掉的脚印。她拿起笔，这次没再写那个名字，而是在旁边画了个小小的雨伞，伞下歪歪扭扭地写着“明天带伞”。

收拾书包时，她发现许逸的笔落在了地上，大概是刚才捡笔时没拿稳。笔杆上还留着他的温度，苏然捏着笔的两端，小心翼翼地放进他的桌肚，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课本，封面是他写的名字——许逸，字迹张扬，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锐气。

走出教室时，雨还在下。苏然把书包往怀里抱了抱，看见许逸站在教学楼门口，正踮着脚看有没有空车。她突然想起什么，从书包里掏出那包一直没送出去的创可贴，攥在手心。

风带着雨丝吹过来，有点凉。苏然看着他终于拦到一辆车，坐进去前，似乎往教室的方向看了一眼。她赶紧躲到柱子后面，直到车尾灯消失在雨幕里，才慢慢松开手。

创可贴的包装被捏得皱巴巴的，像她此刻的心情。但苏然笑了笑，把创可贴塞回书包，走进雨里。

雨不大，打在身上凉凉的。她想起草稿纸上那个没写完的名字，想起他转笔时的影子，想起他刚才那个带着薄荷味的笑。原来有些心事，就像草稿纸上的名字，哪怕被擦掉一百次，也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悄悄冒出来，带着点甜，又有点酸，却一点也不难过。

第二天早读，苏然发现自己的桌肚里多了一颗绿色的薄荷糖，糖纸下面压着一张纸条，上面是许逸张扬的字迹：“谢了，笔我拿到了。”

她捏着那颗糖，看了眼前桌那个正在认真背书的背影，悄悄把糖塞进嘴里。薄荷的清凉在舌尖散开时，苏然低下头，在昨天画的小伞旁边，又添了个小小的笑脸。

草稿纸上的名字或许会被擦掉，但有些东西，像雨后的青草味，像薄荷糖的清凉，像少年转笔时落在她心上的影子，早就悄悄扎了根，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慢慢发了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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