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林见屏住呼吸，脚下轻轻向后挪了半步，铁锤横在胸前，指节攥得发白。腐叶堆里骤然弹出一团灰影，“嗖”地一下窜起，把他吓得踉跄着往后退，背脊猛地撞上身后的树干——是只毛发蓬乱的野兔。那兔子红宝石般的眼睛飞快扫过林见，后腿一蹬，像箭似的扎进荆棘丛深处，只留下一串枝条颤动的余韵。

冷汗瞬间从他后背渗出，肩胛骨紧绷着抵在粗糙的树皮上，微微刺痛。铁锤“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掌心滑腻得像是涂了一层油。午后的阳光穿过薄雾，在枯枝间洒下斑驳的光斑，那些摇曳的阴影此刻仿佛化作了无声的蛊惑，顺着视线攀上他的心头。

“看来连兔子都在嘲笑我。”他自嘲地抹了把脸，指尖触到下颌冒出的青茬，鼻腔没来由地泛起一阵酸涩。母亲总唠叨他刮不干净胡子的画面突然涌上脑海，让他不由得咧了咧嘴。

弯腰捡起铁锤时，远处山脚下的浓烟飘进了他的视线。那是西南方向，县城核心区的位置，几柱黑烟如同鬼爪般凝固在天空中。风里裹挟着金属摩擦的尖锐声响，偶尔夹杂着类似爆鸣的闷响，让人听得头皮发麻。

沿着林间土路往下走了约莫半小时，柏油路面开始出现深深的龟裂纹。一辆翻倒的电动车压在血泊中，碎玻璃在阳光下折射出刀锋般的寒光。林见贴着临街商铺的卷帘门缓缓移动，忽然被一家便利店橱窗的闪光吸引了注意力——钢化玻璃已经碎成了蛛网状，货架最顶端竟还孤零零地立着两罐菠萝罐头。

铁锤第三次撞击玻璃时，一声孩子的咳嗽从不远处传来。

他像被烫到似的猛然收手，迅速转身看向声音的源头。对面居民楼三层的阳台栏杆上搭着一件褪色的校服，衣袖随风飘动，底下似乎蜷缩着一个模糊的黑影。他仰头眯眼细看时，那影子突然剧烈震颤起来，紧接着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呛咳声。

“别出声！”他压低嗓门警告，声音却比预期中更沙哑。铁锤尖端已经捅破玻璃，但背后店铺深处骤然传来货架倾倒的轰鸣声。“欢迎光临”的塑料牌突然坠落，在寂静中炸开惊雷般的脆响。

那团黑影猛然从阳台翻落，却又在坠地前死死拽住了晾衣绳。林见这才看清是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发绀的嘴唇挂着血沫，单薄的身体在风中摇晃。她悬挂的高度正对便利店二层的广告牌，锈蚀的金属支架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声。

广告牌轰然倒塌的瞬间，林见飞扑过去，牢牢抓住女孩的脚踝。两人在烟尘中滚作一团，他的颧骨狠狠磕在路沿石上，一阵钝痛直冲脑门。铁锤早不知甩到何处，倒是摸到了背包侧袋里的绷带卷。

“离我远点！”女孩挣扎着后退，手背上的红斑在阳光下格外刺目。她的校服领口湿了一大片，暗红的血迹已经渗透到第二颗纽扣的位置。“从公交站那边逃过来的时候，有个大叔突然吐血，喷到……”

她突然刹住话头，哆嗦着从书包里掏出口罩戴上。远处街道转角传来玻璃瓶滚动的声音，紧接着是拖沓的脚步声。林见下意识拉住女孩的手腕，却被对方甩开。

“西南边妇幼保健院有救援点。”女孩语速飞快，把一个皱巴巴的药盒塞进他手里。“我爸是防疫站的，昨晚给家里留了这个。”盒子上印着褪色的红十字，里面躺着一支淡蓝色针剂。

没等他开口询问用途，女孩已经退到楼洞阴影里。她的咳嗽声突然转为短促的抽气声，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当林见追过去时，只看到应急通道的安全门在风中吱呀作响，水泥台阶上洒落着零星的血滴。

暮色四合时分，林见在药店仓库发现了收音机残留的电池。当他调频到政府应急波段时，电流杂音里忽然传出断断续续的广播：“……保持镇定……佩戴防护用具……不要饮用生水……”背景里似乎有急促的脚步声和文件翻动声，播音员突然抬高音调：“重复，不要前往医院等人员聚集……滋滋……”

突然传来的引擎轰鸣盖过了广播。透过仓库气窗，他看见两辆改装的面包车碾过街心花坛。头车副驾驶探出个戴防毒面具的男人，手持带钩的铁棍敲击车门，金属撞击声在废墟间回荡。车队后方五十米处，十几个姿态怪异的黑影正沿着街道蹒跚聚拢。

林见蜷缩在货架底部，指节无意识摩挲着药盒边缘。背包里的罐头隔着帆布硌着脊背，母亲那句“别急着寄钱”突然在耳畔回响。他摸出还剩38%电量的手机，拇指悬在开机键上方良久，最终只是把脸埋进臂弯，深深吸了一口气。

夜色初临时分，东南方天空绽开几簇诡异的绿光。那光芒像是被人泼洒在天幕上的荧光染料，瑰丽的色块缓慢扭曲成旋涡状。林见举着望远镜观察时，注意到其中最大的光团正下方，正是县气象局的白色圆顶建筑。

他突然想起白天从老电影院废墟的放映厅里翻到的那台老式投影仪。胶片盘上落满灰尘的标签写着《2012》，这是三年前他和母亲一起看的最后一部电影。那时母亲还笑他：“世界末日也不用还房租吧？”

但现在，那些荧光如同天启的咒文，正在县城上空缓缓旋转。林见把投影仪的镜头对准绿光，胶片机突然发出低沉的嗡鸣，镜头里浮现出一串跳动的数字——

2025.03.11 03:57:12

数字每秒跳动一次，像是一颗病态的心脏。林见突然发现，自己的影子正在以不合逻辑的角度扭曲生长，仿佛连光线都在服从某种新的物理规则。

他转身冲出仓库时，身后传来瓷器碎裂的清脆声响。回头望去，货架上所有的玻璃药瓶都已经炸裂，透明的碎片在绿光中折射出星星点点的莹光，就像整个世界正在变成一块巨大的荧光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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