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举箸。
欧尹梓最是活跃,夹起一筷子鱼香肉丝大快朵颐,却不料被隔壁桌的女人怀里的男婴伸出的小肉手一把攥住了筷子柄。
小家伙以为是什么好玩的新鲜物,攥得紧紧的,咯咯的笑声清脆响亮,瞬间撞碎了窗外鼎沸的市声。
欧尹梓哭笑不得,又不敢用力,僵在那里,逗得众人忍俊不禁。
洛婉也掩口轻笑,之前的羞涩淡去不少,眉眼弯弯,煞是好看。
席间渐渐活络。
云奇疾说起一些江湖见闻,洛婉听得专注,偶尔问些药草相关的问题。欧尹梓则努力讲些京城趣事,虽有些笨拙,却也真诚。
路桥卿话不多,嘴角噙着淡笑,看着眼前热腾腾的汤羹、说笑的伙伴、窗外流淌的市井烟火气,只觉肩头那点旧伤的酸涩,也被这融融暖意驱散了大半。
饭毕,路桥卿唤过小二结账。他探手入怀,摸出的却并非散碎银钱,而是一个沉甸甸的素色锦囊。
只听哗啦一声悦耳的脆响,锦囊口倾泻出十几枚大小一致、锃亮如新的官铸银锭,被他随意地拨弄在桌面上,发出“叮当”的碰撞声。
“劳烦小哥。”他语气随意得像是丢出几枚铜钱。
小二眼睛都直了,周围几桌的食客也投来惊异的目光。云奇疾更是愕然,低声道:“路兄,这…一顿饭而已,何至于此?”
路桥卿将找回的碎银随意塞回锦囊,随手系回腰间,那沉甸甸的锦囊便隐入宽大的袍袖中。他浑不在意地拍拍云奇疾的肩,嘴角勾起一丝促狭:“云大,好歹我也是开着卿天堂做买卖的人,这点开销算什么。莫不是怕我吃穷了?放心,管够。”
他眉眼舒展,带着一种慷慨式的坦荡,倒让人生不出厌烦,只觉得好笑又豪气。
洛婉在一旁看得抿嘴直笑,欧尹梓则对着路桥卿偷偷竖起大拇指。
将洛婉送回济世堂门口,她红着脸匆匆道谢,又低声说了句“药要趁热喝”,便像只受惊的小鹿般闪身进了门。
路桥卿只觉袖中似乎被什么轻巧地触碰了一下,低头看去,并无异样。直到走出几步,手探入袖袋深处,才触到两张边缘有些毛糙的硬纸。
借着余晖,他展开一看——竟是两张巴掌大小、边缘裁得并不十分整齐的符纸。黄纸为底,其上用朱砂勾勒出两条首尾相衔、线条流畅的白鲤鱼,鱼鳞的细节清晰可辨,朱砂的色泽在暮光下流转着幽微的光,如同活物在水中轻轻摆尾。
他眸光微动,不动声色地将符纸重新收好。
“你们稍等,我去取点东西。”路桥卿在一家挂着“百炼坊”招牌、门面古朴大气的店铺前停步。
进得店来,一位精壮汉子正在炉边忙碌。见是路桥卿,汉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路公子,您订的东西早好了。”说着,从后堂捧出一个细长的楠木剑匣。
匣盖掀开,一道清冷的辉光流泻而出。匣中静静躺着一柄连鞘长剑。剑鞘是上好的墨色鲨鱼皮,沉稳内敛。
轻轻抽剑出鞘,剑身狭长,通体亮银锻造,寒光逼人,显然出自良工之手。最特别的,是剑柄与剑格交接处,密密缠绕着一圈圈青碧色的、不知是何材质的坚韧丝线,既防滑又增握持的稳固感,冷硬的金属光泽与这抹柔韧的青碧交相辉映,平添几分古意与灵性。剑身靠近护手处,錾刻着两个古朴的小字——“霜青”。
路桥卿手指拂过冰凉的剑身和那独特的青线缠绕处,眼中流露出满意之色。他接过剑匣,又从柜台上挑了几张质地坚韧、隐现云纹的昂贵符纸,一同放入匣中。
随即再次探手入怀,摸出一锭足有十两的官银,轻轻放在柜台上。银子落在木柜上的闷响,引得那汉子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
欧尹梓看得眼热,咂咂嘴:“路兄,你这手笔…”云奇疾的目光也落在那锭银子上,欲言又止。
回程的马车上,云奇疾终究按捺不住心中疑惑,轻声问:“路兄,先前在酒楼…还有这铸剑、符纸,花费如此之巨,你…”他顿了顿,斟酌着措辞,“卿天堂生意竟这般好?”
路桥卿正将霜青剑匣放在膝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匣面的木纹。
闻言,他抬起眼,夕阳透过车窗,在他清俊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唇角微扬,依旧是那副浑不在意、甚至带着点纨绔子弟般懒洋洋的笑容,慢悠悠地道:“云大,我不是说了么,好歹我也是开着店做买卖的人。卿天堂虽非日进斗金,但这点钱,还吃不垮我。”
他拍了拍腰间那个看似不起眼却分量十足的锦囊,“行走江湖,该省省,该花花。
安心坐着吧,这点家底,养你们几个还是绰绰有余的。”他语气轻松,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笃定和不易察觉的傲然。
马车停在卿天堂后门时,夕阳已将最后一点余晖沉入远山。
驾车的三名铁卫动作利落地跃下,沉默地侍立一旁,身姿挺拔如标枪,腰间佩刀,胸前铁牌在暮色中隐见“卿天堂”三字。车厢内,云妧妧不知何时已在王婶怀中沉沉睡去,小脸安宁,带着甜甜的奶香气息。
路桥卿抱着剑匣率先下车,回望了一眼被暮霭笼罩的佘晨县方向。
勒百街的灯火次第亮起,像一串落入凡尘的星子,与山中清冷的月光遥相呼应。他袖中那两张白鲤符纸似在微微发烫,提醒着这看似繁华安稳的市井之下,亦有暗流涌动。
他深吸一口带着草木清香的晚风,转身踏入门内。
“回家了。”
马匹行至山峦之间,暮色已漫过青纱帐。
他的客栈虽不大,却收拾得干净,后院的老槐树下支着口青石药炉,正适合熬药。
吴二狗自告奋勇去劈柴,却被欧尹梓抢了斧头:“这种粗活还是我来,你别把药罐砸了。”
他抡起斧头的模样,倒比握画笔时多了几分英气,木屑纷飞间,竟溅了云奇疾一身。
“欧兄这‘飞花溅玉’的劈柴法,倒该画进《江湖百技图》。”
路桥卿笑着将洛婉抓的药材铺开,麻黄与桂枝在暮色里泛着淡褐光泽,紫苏叶的清香混着槐花香漫开来。
他往药炉里添了炭火,将药材按方倒进陶罐,又从行囊里摸出片生姜,切片时刀刃轻颤,倒像在临摹字帖。
云奇疾抱着云妧坐在门槛上,望着药罐里翻滚的药汤出神。
自云家遭难后,他总觉心口那道伤疤在阴雨天隐隐作痛,此刻闻着药香,倒生出几分安稳来。“这药闻着倒不冲。”他轻声道,忽见云妧小手去抓飘起的药烟,慌忙按住,“小祖宗,这可不是糖人。”
药熬到七分时,路桥卿掀开罐盖,白汽腾起裹住他的黄衣,倒像披了件雾做的斗篷。“该加杏仁与桔梗了。”他一边说一边投药,动作娴熟,倒让欧尹梓咋舌:“你何时连熬药都学会了?”
“当年在清溪学医三年,总不能白混。”路桥卿舀起一勺药汁,见其清透如琥珀,满意点头,“再过一炷香就能喝了。”
药成时,吴二狗已端来粗瓷碗。药汁倒进碗里,泛着微苦的香气,云奇疾接过,刚要饮下,却被欧尹梓拦住:“等等!路桥卿拉住:“良药苦口,况且洛姑娘的方子配得温和,不打紧。”
云奇疾仰头饮尽,药汁滑过喉咙时,竟真的不算太苦,反有股淡淡的姜香回甘。他咂咂嘴,忽见云妧盯着空碗直乐,碧蓝瞳孔里映着药碗的影子,倒像盛了碗小星星。“这药不错。”他笑道,“比我上次喝的黄连汤好多了。”
此时前厅忽然喧闹起来,夹杂着醒木拍桌的脆响。
众人循声走去,只见大厅里黑压压坐满了旅客,南来北往的商客、佩刀的镖师、戴帷帽的仕女,把桌椅挤得满满当当。老陈头站在台中央,烟袋锅子冒着青雾,见路桥卿进来,眼睛一亮,醒木再拍:“列位看官!昨夜说到‘鬼镖案’里多出来的那口箱子,今儿个咱们就揭这箱子里的秘密——”
“陈先生可算来了!”角落里的镖师嚷道,“昨儿个听得我半夜没睡好!”
老陈头捋着胡须笑:“别急别急,这箱子里啊,既没金银,也没珠宝,倒是装着半幅《璇玑图》——”他忽然压低声音,目光扫过全场,“正是三十年前青门丢失的那半幅,据说能解云家老宅的机关……”
话音未落,满堂倒抽冷气。
路桥卿与云奇疾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色。
欧尹梓却只顾着给云妧剥橘子,橘子汁溅在他的米色衣裳上,倒像落了些金斑。“这说书的,编故事比我画仕子图还能编。”他嘟囔着,却不知邻桌的黑衣客已悄悄摸向腰间的刀。
老陈头似无所觉,烟袋锅子敲着桌面:“那赵镖头打开箱子时,只见图上用血写着‘银鱼衔火,北斗指西’,正与云家密信对上……”他忽然顿住,瞥见门口进来个挎药篮的少女,绿玉簪花在灯影里闪了闪,竟是洛婉。
洛婉显然是来送药的,见满厅人潮,红了脸要退出去,却被路桥卿招手拦住。“洛姑娘也来听书?”他指着身边的空位,“正好坐这儿。”
洛婉刚坐下,便见老陈头的醒木重重拍下:“欲知这《璇玑图》如何破解,且听明日分解!”满厅的惋惜声里,她从药篮里取出个油纸包,递给出奇疾:“这是甘草糖,含着能解药苦。”又掏出本新的医书,“上次忘了给你,这是黄铜级资格证的配套注解。”
路桥卿看着她辫梢的绿玉簪花在灯影里轻颤,忽然觉得这晚风渡的夜晚,药香混着书声,倒比任何江湖秘闻都更让人安心。
欧尹梓正逗着云妧玩甘草糖,忽见少女偷偷往他手里塞了张纸条,展开一看,上面写着:“明日辰时,我教你认草药,换你教我画银蝶簪。”
他抬头时,洛婉已红着脸跑向门口,绿裙角扫过门槛,带起片槐花瓣,落在云奇疾的空药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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