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药

晨光熹微，透过希霖院暖阁精致的窗棂。

　　颜薷浣轻手轻脚地走到暖阁门外，迟疑了一下，抬起手，用指节在门板上极轻地叩了三下：“笃、笃、笃。”

　　里面静悄悄的，只有均匀绵长的呼吸声隐约传来。

　　“百原？路百原？”她压低声音又唤了一声，依旧没有回应。

　　一丝担忧掠过心头。他昨日伤得不轻，又折腾许久，别是……她轻轻推了推门扉，门轴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她像只灵巧的猫儿，侧身溜了进去，又小心翼翼地将门带上。

　　暖阁内光线柔和，空气中还残留着昨夜佛手红茶的淡淡橘香和百合安神香的气息。

　　路桥卿侧卧在紫檀木拔步床上，锦被盖至腰间，只着素白内衫，背对着门口的方向，似乎睡得正沉。

　　他束发的绸带不知何时散开了，乌黑的长发铺散在枕畔，衬得侧脸轮廓在晨光中愈发清俊，却也透着一丝难得的脆弱。

　　颜薷浣赤着足，踩在柔软的地毯上，一步一步，悄无声息地靠近床榻。

　　她想看看他背上的伤是否好些了，是不是还在发热……她离他只有一步之遥了，微微倾身……

　　就在这时，床上的人影毫无征兆地动了！路桥卿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倏然坐起，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微风。

　　他猛地转过头，那双如井般的眸子瞬间睁开，带着初醒的迷茫和本能般的警觉，直直地、毫无缓冲地撞进了近在咫尺的、颜薷薷浣那双因惊吓而睁得溜圆的眼睛里。

　　四目相对，鼻尖几乎相触。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彼此略微急促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路桥卿眼中的迷茫迅速褪去，警觉化为一丝愕然，随即是了然。

　　他看着眼前这张近得能看清每一根睫毛、带着明显心虚和惊吓的俏脸，沉默了一息。

　　“怎么了？”他开口，声音带着刚睡醒的微哑，低沉而平静。

　　颜薷浣被这声音惊醒，猛地直起身，脸颊瞬间飞上两朵红云，一路蔓延到小巧的耳垂。

　　她慌乱地摆着手：“没…没啥！真的没啥！”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些，“就是…就是刚刚叫你没动静，门也没锁紧，我…我进来看看。”她指了指门外，“怕你睡过头，或是伤口不舒服。”

　　路桥卿的目光在她泛红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点刚睡醒时的锋利感悄然敛去，恢复了往日的沉静。

　　他轻轻点了点头，表示明白。然后掀开锦被，动作间牵扯到后背的伤处，让他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但依旧利落地下了床。

　　他赤足踩在微凉的地毯上，走向门边摆放整齐的木屐。

　　穿上木屐，他并未立刻洗漱，而是先走到门口，轻轻推开半扇门扉，望向庭院。

　　庭院里晨光正好，空气清冽。

　　远处的宫墙和飞檐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几株高大的梧桐树梢上，有早起的鸟儿在清脆地鸣叫。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日光尚未炽烈，微风带着晨露的凉意。

　　“辰时初刻……”他低声自语，声音消散在晨风里。

　　颜薷浣见他站在门口看天，连忙转身跑到院中的一口青石井台边。

　　那里早已放好了一盆打好的井水，旁边还备着一盆凉水。

　　她伸出纤细的指尖，飞快地探入热水盆中试了试温度，觉得温凉适宜，立刻双手端着那盆热水，快步走到刚关上门转过身来的路桥卿面前。

　　“喏，快洗把脸，醒醒神。”她把盆放在旁边的矮几上，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和殷勤。

　　路桥卿目光扫过那盆清水，又看了看她微红未褪的脸颊和亮晶晶的眼眸，没有拒绝。

　　他走到盆边，蹲下身。

　　盆沿搭着一条干净的蓝色棉巾，散发着阳光晒过的蓬松气息，旁边一个小碟子里放着几颗澡豆。

　　他拿起棉巾浸入温水中，浸透后拧至半干，然后抹上澡豆，细细地擦洗脸庞和脖颈。

　　温水带走睡意，精神为之一振。

　　擦洗完，他将棉巾放入旁边的凉水盆里，仔细地涮洗掉泡沫，然后用力拧干，走到庭院中晾晒衣物的竹线旁，将其平平整整地搭了上去。

　　就在他挂好棉巾，转身欲回时，一道橘黄色的身影“嗖”地从墙头轻盈跃下，稳稳落在地上，发出细小的“喵呜”声。

　　一只约莫一龄左右的小橘猫，毛色鲜亮，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周围。

　　“呀！小猫咪！”颜薷浣惊喜地低呼一声，立刻蹲下身，张开双臂。

　　那小橘猫竟也不怕生，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到她脚边，用脑袋蹭了蹭她的裙摆。

　　颜薷浣满心欢喜地将它抱了起来，小猫在她怀里找了个舒适的位置，温顺地蜷缩起来，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她爱不释手地抚摸着它柔软温暖的皮毛，抱着它走到路桥卿面前，献宝似的举了举：“百原，你看！可爱吗？”

　　阳光落在少女明媚的笑脸上，也落在她怀中那团温暖的橘色上。

　　路桥卿看着这一幕，清冷的眼底也漾开一丝柔和的涟漪。他唇角微弯，点了点头：“可爱。”

　　颜薷浣笑容更盛，凑近小猫的脸颊，鼻尖几乎要碰到它的绒毛，声音甜得像浸了蜜：“小乖乖，听到没？夸你可爱呢！”她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路桥卿：“那你给它取个名嘛~”

　　路桥卿的目光在小橘猫身上停留片刻，又看了看天边的晨光，略一沉吟：“是个雌的……‘晨炽’如何？取‘晨’为清晨，是它到来的时辰；‘炽’为炽热，像这朝阳，也像它的毛色。早晨的晨，炽热的炽。”

　　“‘晨炽’？”颜薷浣轻声念了一遍，随即眉眼弯弯，低头对着小猫柔声道：“小乖乖，你叫晨炽哦~晨——炽——”她故意拉长了尾音，带着亲昵的宠溺。

　　路桥卿见她和小猫玩得开心，便道：“那你先陪它玩，我去附近的全水街逛逛。”

　　颜薷薷浣一听，立刻放下小猫。

　　小晨炽开心地“喵”了一声。

　　她几步追到路桥卿身边，抓住他的袖口：“我也要去！”

　　路桥卿脚步微顿，回头看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规矩：“你是帝姬，不能随意出宫门。”

　　“我阿父肯定允许的！”颜薷浣急切地辩解，“而且…而且身边是你啊！你可是…你可是路百原！”她试图用他过去在宫中的身份来争取。

　　“不行。”路桥卿摇头，态度坚决，“你身份贵重，若有闪失，我担待不起。”

　　颜薷浣嘟着嘴，眼珠一转，立刻有了主意。

　　她朝庭院角落站岗的一名年轻内侍招了招手：“费勒，你来一下。”

　　内侍费勒快步小跑过来，躬身行礼：“帝姬阁下有何吩咐？”

　　颜薷薷浣凑近他耳边，用极低却清晰的声音说：“你速去禀告贵政使阿父，就说我想去全水街逛逛，有路百原在旁，请他允准。快去快回！”

　　费勒恭敬应道：“是，帝姬阁下。”立刻转身，小跑着离开了希霖院。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费勒很快便回来了，脸上带着恭敬的笑容，对颜薷浣回禀道：“回帝姬阁下，贵政使大人允准了。不过大人特意交代，请帝姬务必在全水街附近一里之内活动，切勿走远，务必尽早回宫。”

　　颜薷浣脸上瞬间绽开胜利的笑容，冲路桥卿扬了扬下巴：“好了，阿父准了！知道啦！”她转向费勒，又补充了一句，“你留在这里看着小晨炽，别让它跑了。”

　　“是。”费勒应声。

　　颜薷浣这才欢天喜地地催促路桥卿：“走走走！百原，我们快走！”

　　两人走出宫门侧的小角门，穿过几道相对僻静的宫巷，便来到了熙熙攘攘的全水街。

　　虽然时辰尚早，但街道上已是人来人往，车马粼粼，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充满了市井的活力。

　　经过一个冒着腾腾热气的包子摊，面香扑鼻。

　　摊主是个精神矍铄的老汉，正麻利地掀开笼屉，露出一个个白胖胖的包子。

　　路桥卿停下脚步：“货郎，你家包子怎么卖？”

　　老汉抬头，笑容满面：“公子，两文钱一个芹菜馅，三文钱羊肉馅，特色海藻馅三文钱，枣馅甜口的两文钱。”

　　颜薷浣抢先开口，指着枣馅的：“我要一个枣馅的！”

　　路桥卿道：“两个羊肉馅的。”

　　老汉利落地用油纸包好递给他们。

　　路桥卿付了钱，点头道：“多谢。”

　　两人一边沿着街边慢慢走，一边吃着热乎乎的包子。

　　路桥卿胃口不错，两个羊肉包很快下肚。

　　他见颜薷浣小口小口地咬着枣包，似乎兴致缺缺，便问道：“你就吃这么些吗？”

　　颜薷薷浣咽下嘴里的甜馅，点点头：“嗯，早上没什么胃口，就想吃点甜的。”话音未落，她的目光就被前方一个插满各式冰糖葫芦的草靶子吸引住了，晶莹的糖壳在晨光下闪闪发亮，尤其是一串粉红色的，格外诱人。

　　“那个！我要那样的！”她立刻拉着路桥卿跑到冰糖葫芦摊前，指着那串粉色的糖葫芦。

　　摊主是个笑容可掬的中年人，闻言便取下那串粉色的递给路桥卿。

　　“公子，五文钱。”

　　路桥卿从荷包中数出铜钱递过去。

　　颜薷浣接过糖葫芦，开心得像个小女孩，举在眼前仔细端详着粉色的糖衣，阳光下剔透可爱。

　　“快吃，等一下化了。”路桥卿提醒道。

　　颜薷浣这才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尖，轻轻舔了一下那甜蜜的糖衣，眉眼瞬间满足地弯了起来。

　　两人又随意逛了逛街边的几个小摊，颜薷薷浣牢记着阿父的叮嘱，眼看时间差不多，便在路桥卿的提醒下，依依不舍地被他送回了宫门附近。

　　看着颜薷薷浣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内，路桥卿这才转身，重新汇入全水街的人流。

　　这一次，他的目的地很明确——一家位于街尾、门脸不大却药香浓郁的老字号药铺。

　　走进药铺，一股混合着各种草药清苦气味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

　　柜台后站着一位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掌柜，正戴着老花镜，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药屉。

　　路桥卿走到柜台前，声音清晰地报出所需：“老掌柜，烦请抓药：黄芪三两，当归一两，十年人参一支，上等阿胶半斤，冬虫夏草三钱，松蘑二两，附子一钱。”

　　老掌柜闻言，抬起眼皮仔细打量了一下路桥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他没多问，点点头：“客官稍候。”

　　便转身在身后的百子柜间穿梭，动作沉稳熟练。

　　不多时，他捧着一个沉甸甸的柳条筐走回来，里面分门别类地放好了路桥卿要的药材。

　　路桥卿接过木筐，入手颇沉：“有劳。请问多少银钱？”

　　老掌柜回到柜台后，拿起一柄油光发亮的檀木算盘，“噼噼啪啪”地拨弄起来，算珠碰撞声清脆悦耳。

　　片刻后，他停下动作：“黄芪三两六钱，当归一两一钱，人参一支作价二两，阿胶半斤五钱，虫草三钱九钱，松蘑二两二钱，附子一钱算添头。合计……半两银子整。”

　　路桥卿从荷包中取出一块约半两重的碎银，轻轻放在柜台上：“多谢。”

　　老掌柜验过成色，笑容更和蔼了些：“客官慢走，多谢关顾。”

　　路桥卿抱着装满药材的木筐，沉稳地走回希霖院。

　　刚踏进自己的暖阁放下筐子，就听到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和少女的谈笑声由远及近。

　　颜薷浣和她的贴身侍女蓝邻可，两人似乎刚从后园赏花回来，手上还沾着点新鲜的泥土。

　　颜薷浣一眼就看到了地上那筐分量十足的药材，好奇地凑了过来：“百原……你买这么多药材干嘛啊？”她蹲下身，拨弄着里面的黄芪和当归，“我宫里库房也有上好的药材，你要用跟我说一声就行啊，何必自己去买？”

　　路桥卿站起身，从墙角拿起一个木桶，走到院中的水井旁，熟练地打起一桶清澈的井水。

　　他提着水桶回到暖阁，将水倒入一个准备好的大木盆中，然后才回答颜薷薷浣的问题，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不一样。那些我不能碰。”说罢，他蹲下身，将筐里的药材一股脑倒进盛满清水的木盆中。清澈的水瞬间被染上淡淡的黄褐色。

　　他卷起袖子，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双手伸入水中，开始仔细而轻柔地搓洗、揉捏着那些药材，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水流在他指间穿梭，带走药材表面的浮尘和杂质。

　　颜薷浣和蓝邻可对视一眼，都有些无奈。颜薷浣嘟囔道：“好吧好吧，你总有你的道理。那…我们去旁边的植物园了。”她拉着蓝邻可转身离开。

　　路桥卿“嗯”了一声，头也没抬，专注着手上的动作。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专注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他洗得极其认真，每一味药材都反复漂洗多次，直到盆中的水不再明显浑浊。

　　这个清洗的过程，足足耗费了半个时辰。

　　清洗完毕，他搬起沉重的木盆，将污水倒入院角的下水沟。

　　接着，他走到院子角落一个用青砖垒砌的简易土灶旁。

　　灶上放着一个敦实的陶制药锅。

　　他将洗干净的药材仔细地码放进药锅里，然后……又将刚才洗药材的第三遍清水，相对最清澈的一遍，小心地舀了进去，水量刚好没过药材。

　　他从柴堆里抱来几根干透的劈柴，塞进灶膛。

　　拿出一块燧石和火镰，“嚓嚓”几下，火星溅落在干燥的引火绒上，很快冒起青烟，被他小心吹燃，点燃了灶膛里的柴火。

　　橘红色的火苗跳跃起来，舔舐着黝黑的锅底。

　　路桥卿搬来一个小木凳，坐在灶旁。火光明灭，映着他沉静的面容。他又从怀里摸出那本《修缘原则》，就着灶膛散发的暖意和锅中渐渐升腾起的药气，沉心阅读起来。

　　偶尔，他会放下书，用烧火棍轻轻拨弄一下灶膛里的柴火，调整火力，让药锅保持着稳定的咕嘟声，却不至于沸溢。

　　时间在柴火的噼啪声和书页的翻动声中悄然流逝，他竟不知不觉看了三本书，还有反复研读《修缘原则》的部分，熬煮的时间也过去了近两个半时辰。

　　日头西斜，药锅里的水已经蒸发大半，浓郁的、混合着甘苦的药香弥漫在整个小院。

　　路桥卿合上书，深吸了一口这饱含药力的气息，感觉精神饱满。

　　他起身走到院子中央的空地，盘膝坐下，五心向天，再次进入冥想状态，引导着体内那股日益清晰的“缘行”之气流转周天。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墙外的市井喧嚣已渐渐被黄昏的宁静取代。

　　路桥卿缓缓睁开眼，眸中精光一闪即逝，只觉神清气爽，周身暖融融的，充满了力量。

　　他下意识地抬手，似乎想拂去衣角并不存在的灰尘，手腕轻挥间，一道极其微弱、近乎透明的淡蓝色气息，竟如同被搅动的水纹般，自他指尖流淌而出，在空中轻盈地浮动了寸许，才缓缓消散于无形！

　　路桥卿微微一怔，眼中掠过一丝惊讶。这……是缘行外放？虽然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这确实是此前他从未达到过的境地！是那碗药汤的作用，还是这清晨的际遇与心境带来的突破？

　　他按下心中的波澜，走到灶旁。

　　灶膛里的柴火已经燃尽，只余下暗红的炭火。

　　他拿起烧火棍，小心地将这些尚有温度的炭火扒拉出来，倒入旁边一个专门盛放炭灰的竹编大筐里。

　　接着，他再次凝神，尝试将体内那股温热的气流缓缓引导至右手掌心。

　　一股温热的、凝实的感觉包裹住他的手掌。

　　他试探着将这只手掌轻轻覆在滚烫的药锅盖子上。

　　奇异的感觉传来！那原本应该烫得人跳脚的盖子，此刻在他覆着“气”的手掌下，竟只传来一阵温热，而非难以忍受的灼烫！他心中一定，稳稳地揭开了锅盖。

　　浓郁的、仿佛浓缩了百草精华的药气扑面而来。

　　锅中的药液已熬煮得极其浓稠，呈现出深琥珀色。

　　他取来一个大陶碗，端起药锅，将滚烫的药汁缓缓注入碗中。

　　深色的液体在碗中晃动，散发着令人望而生畏的苦涩气味。

拒仕：从玄十年间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尖小说网http://www.bjxsw.cc），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