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洄把自行车锁在旧鼓楼后面的歪脖子树下时,钟楼刚好敲了下午第三遍。风带着三月的柳絮往他领口里灌,痒得他想打喷嚏。他揉了揉鼻子,抬头看见钟楼底下蹲着一个人。那人穿黑色连帽卫衣,帽檐压得很低,只能看见一截苍白的下巴,和一只正在流血的手。
血滴在铜制齿轮上,像一粒朱砂落在老雪里。
江洄“啧”了一声,把肩上的大提琴盒往地上一放,蹲到那人面前:“喂,你流血了。”
那人没抬头,只是用左手拇指按住右手的虎口,血还是从指缝里渗出来。
江洄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演出票,递过去:“包一下?”
票根背面印着德彪西《月光》,日期是 2019 年 5 月 12 日。
那人终于抬头。
江洄愣了一下。
那是一张过分干净的脸,睫毛很长,眼尾微微下垂,像冬天里被雪压弯的松枝。
“谢谢。”那人接过票根,声音很低,像冰裂的湖面。
江洄注意到他的左手腕有一道疤,像一条细长的蜈蚣,从袖口里爬出来。
“我叫江洄,”江洄说,“大提琴 A 组,音院附中。”
那人没接话,把票根折成很小很小的方块,塞进胸前的口袋。
江洄挑眉:“你呢?”
“沈溯。”
“哪个溯?”
“溯洄从之的溯。”
江洄笑了:“巧了,我叫江洄,溯洄从之的洄。”
沈溯没笑,只是低头继续捡地上的碎玻璃。
江洄这才看见,地上躺着一个摔坏的怀表,表盖弹开,里面嵌着一张很小的照片——穿红裙子的女人,抱着一个大概五六岁的男孩,男孩的脸被血糊住了,看不清。
沈溯把照片取出来,用袖口擦了擦,放进另一个口袋。
江洄突然有点后悔自己的唐突。
“那个……”他指了指怀表,“要帮你修吗?我认识一个修表的老头,技术贼好。”
沈溯摇头:“不用,我自己来。”
江洄“哦”了一声,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那我走了?”
沈溯没说话。
江洄走出两步,又折回来,从琴盒侧面抽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盖递给他:“冲一下伤口,别感染了。”
沈溯接过水,仰头喝了一口,然后倒了一点在伤口上。
血被冲淡了,变成粉红色,顺着指缝滴在地上。
江洄看见他的指甲剪得很短,边缘圆润,像被海浪磨平的贝壳。
“你……”江洄挠了挠头,“要不要去医务室?”
沈溯摇头。
江洄叹了口气,从琴盒里翻出一张创可贴——粉红色的,上面印着一只卡通熊。
“只有这个,将就一下?”
沈溯接过创可贴,撕开包装,贴在虎口上。
熊的脑袋正好盖住伤口,看起来有点滑稽。
江洄没忍住,笑出声。
沈溯抬头看他,眼里闪过一丝困惑。
“没事,”江洄摆摆手,“就是觉得……你和这只熊挺配的。”
沈溯低头看了看熊,又看了看江洄,嘴角微微上扬。
那是江洄第一次见他笑,像雪地里突然开出一朵很小的花。
江洄第二次见沈溯,是在一周后的校管弦乐队排练厅。
那天他刚把琴盒放在椅子上,指挥就冲进来:“大提琴 A 组!江洄!你行你上!”
江洄一脸懵:“上什么?”
指挥把谱架往他面前一摔:“肖斯塔科维奇《第二大提琴协奏曲》,下周市中学生艺术节,原定的首席手摔断了,你来!”
江洄翻开谱子,头皮发麻:“这玩意儿不是人拉的。”
指挥冷笑:“你不是人。”
江洄认命地坐下,刚把琴架好,门被推开。
沈溯走进来,手里拎着一个工具箱,径直走到角落里那架老钢琴旁边,蹲下开始调音。
江洄瞪大眼睛:“你怎么在这儿?”
沈溯没回头:“勤工俭学。”
江洄“哦”了一声,拉了个开把位,声音像锯木头。
指挥翻白眼:“江洄,你的弓是锄头吗?”
江洄讪讪地调整了一下弓法,眼睛却一直往沈溯那边瞟。
沈溯调完音,走过来,站在他身后,伸手按住他的弓根:“太用力。”
江洄浑身一僵。
沈溯的手很凉,指尖有淡淡的松香味。
“第二把位偏高。”沈溯又说,另一只手按在他的指板上,“这里,再往下一点。”
江洄的耳朵红了。
指挥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哟,小沈,你懂大提琴?”
沈溯点头:“略懂。”
指挥大手一挥:“那你盯着他练,练不好不准吃饭!”
沈溯“嗯”了一声,拉过一把椅子,坐在江洄旁边。
江洄的耳根更红了。
那天江洄练到晚上八点,沈溯就坐在旁边看了六个小时,偶尔伸手帮他纠正姿势。
最后一遍拉完,江洄的手腕酸得抬不起来。
指挥终于满意:“行了,明天继续。”
江洄瘫在椅子上,像一条死狗。
沈溯递给他一瓶水:“手疼吗?”
江洄点头。
沈溯从口袋里摸出一管药膏,拧开盖:“伸出来。”
江洄乖乖把手伸过去。
药膏是透明的,带着淡淡的薄荷味。
沈溯用指尖蘸了一点,涂在江洄的虎口上——正好是上次贴创可贴的地方。
江洄盯着他的睫毛,突然说:“沈溯,你是不是对每个同学都这么好?”
沈溯头也没抬:“不是。”
江洄心里“咯噔”一下。
沈溯涂完药膏,把盖子拧好:“走了。”
江洄连忙收拾琴盒,追出去:“一起?”
沈溯点头。
两人并肩走在校园里,路灯把影子拉得很长。
江洄没话找话:“你平时都吃什么?”
沈溯想了想:“食堂二楼,番茄鸡蛋面。”
江洄笑:“巧了,我也爱吃那个。”
沈溯“嗯”了一声。
走到校门口,沈溯停下:“我住校外。”
江洄“哦”了一声,有点失落。
沈溯看他一眼:“明天见。”
江洄眼睛一亮:“明天见!”
江洄发现沈溯的秘密,是在一个月后的周末。
那天他心血来潮,想给沈溯送点吃的——食堂新出的芝士焗饭,据说很好吃。
他拎着饭盒,按照沈溯之前给他的地址,找到了一条很老的小巷。
巷口有一家钟表铺,门口挂着一块木牌
“沈记钟表维修,祖传手艺,童叟无欺。”
江洄推门进去,风铃“叮铃”一声。
铺子很小,四面墙都是钟表,滴答滴答的声音像一场小雨。
沈溯坐在柜台后面,正在修一块怀表。
听见声音,他抬头:“你怎么来了?”
江洄晃了晃饭盒:“给你送饭。”
沈溯愣了一下,接过饭盒:“谢谢。”
江洄环顾四周:“这些都是你修的?”
沈溯点头。
江洄指了指墙上挂着的那个老式座钟:“这个能走吗?”
沈溯走过去,打开钟罩,拨了一下钟摆:“能。”
座钟“当当”敲了两下,正好是下午两点。
江洄惊叹:“哇,好厉害。”
沈溯把饭盒放在柜台上:“一起吃?”
江洄点头。
两人坐在柜台后面的小板凳上,头碰头地吃焗饭。
吃到一半,江洄突然问:“沈溯,你为什么学修表?”
沈溯沉默了一下:“我妈是钟表匠。”
江洄“哦”了一声,识趣地没再问。
吃完饭后,江洄在铺子里乱逛,不小心碰倒了一个盒子。
盒子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
江洄连忙蹲下来捡,发现是一些很旧的照片和病历本。
最上面那张照片,是穿红裙子的女人,抱着一个小男孩,背景是成都的老火车站。
江洄觉得女人有点眼熟,想了半天,突然反应过来——这不是德彪西《月光》演出票上的那个女人吗?
他翻开病历本,第一页写着:
“沈溯,男,17 岁,失语症,疑似创伤后语言中枢选择性抑制。”
江洄愣住了。
沈溯走过来,把病历本拿走:“别乱动。”
江洄讪讪地站起来:“对不起。”
沈溯把东西收好,锁进抽屉:“走吧,送你回去。”
江洄一路上都没说话。
走到校门口,沈溯停下:“到了。”
江洄抬头看他:“沈溯,你……”
沈溯打断他:“别问。”
江洄只好把话咽回去。
沈溯转身要走,江洄突然拉住他的袖子:“等等。”
沈溯回头。
江洄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塞进他手里:“给你。”
糖是绿色的,印着一片很小的叶子。
沈溯握紧糖,点头:“谢谢。”
江洄看着他走远,心里像堵了一团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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