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那日,诊所门前的积雪化得淅淅沥沥,汇成细流沿着青石板的纹路蜿蜒。江洄蹲在门槛边钉木牌,"时间诊所"四个字是沈溯写的,笔锋清瘦,像他总抿着的唇线。木牌刚挂稳,风卷着片玉兰花瓣落在江洄的断指上,他抬手去接,指骨凸起的弧度在阳光下投出细碎的阴影,像截被折过的琴弦。
沈溯从屋里端来杯热茶,杯壁上凝着水珠,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淌。江洄仰头看他,鬓角新冒出的黑发里还嵌着几根白,像冬雪没化干净。"沈溯,"他忽然笑,伸手去够对方的发梢,"你看,我们都在长新东西。"
沈溯没说话,只是把茶杯往他手里塞。掌心相触时,江洄摸到他虎口的新茧——是最近总在修座老式座钟,齿轮太密,拧螺丝时总磨到那里。他忽然想起那年在医院,沈溯也是这样沉默地攥着他打了石膏的右手,指腹反复碾过绷带,像要把那些碎裂的骨头重新拼起来。
下午来了个穿校服的姑娘,抱着只摔裂的音乐盒。水晶球里的芭蕾舞者断了条腿,底座刻着的日期被摔得模糊,勉强能看出是去年的生日。"是他送的,"姑娘的声音发颤,指尖抠着裂缝,"他说等我考上大学,就让舞者转满一千圈。"
江洄拆音乐盒时,沈溯在旁边递放大镜。镜片反射的光斑落在江洄的断指上,像枚游动的碎钻。姑娘忽然盯着他的手看,"叔叔,你的手指......"
"被他砸的。"江洄头也没抬,语气轻得像说笑。沈溯递工具的手顿了顿,指节泛白。姑娘愣住,江洄却忽然笑,晃了晃左手,"但他现在给我递螺丝刀,比谁都稳。"
音乐盒修好时,夕阳正斜斜地照进诊所。芭蕾舞者在水晶球里旋转,发条转动的声音沙沙的,像谁在低声说话。姑娘抱着盒子要走,沈溯忽然拉住她,从抽屉里拿出支白胶,往她手心里挤了点——是修补裂缝时剩下的,粘合力极强。
姑娘走后,江洄靠在工作台边看沈溯收拾工具。他总把螺丝按大小排好,像在摆某种精密的阵。"你那时候,是不是也想把我的骨头排整齐?"江洄忽然问。
沈溯的动作停了,背对着他,肩膀微微耸动。江洄走过去,从背后环住他的腰,断指轻轻敲他的肋骨——是他们私下里约定的"别难过"。"我早不疼了,"他把脸埋在对方颈窝,闻见淡淡的松香,"真的,现在拉琴用左手,反而觉得比以前更稳。"
沈溯转过身,眼眶红得像浸了水。他抬手摸江洄的断指,指尖的凉透过皮肤渗进来,带着某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江洄忽然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的唇上,"你看,它还能做很多事。"
暮色漫进诊所时,江洄又拉起了那把有裂痕的大提琴。走调的琴声混着座钟的滴答声,像首不成调的摇篮曲。沈溯坐在对面的长椅上,手里捏着枚齿轮,借着最后一点天光看它的齿牙——是今早从那台老式收音机里拆下来的,磨损得厉害,却还能咬住别的零件。
"沈溯,"江洄忽然停了手,"我们去拍照片吧,就现在。"
沈溯抬头,看见江洄站在夕照里,左手指尖还搭在琴弦上,断指的阴影落在琴身上,像道温柔的疤。他忽然起身,从衣柜里翻出那件灰大衣,往江洄身上套。袖口果然磨破了边,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衬里。
他们站在诊所门口,雪化后的地面湿漉漉的,映着两人交叠的影子。江洄的断指勾着沈溯的小指,像那年在雪地里,齿轮靠着鞋跟停下时那样,稳稳地咬住彼此。摄影师按下快门的瞬间,江洄忽然偏头,吻了吻沈溯鬓角的白发。
照片洗出来时,诊所的木牌已经爬满了青苔。江洄把照片钉在门口,玻璃框里,两个男人的笑容都淡淡的,却能看见交握的手上,有道看不见的线,把断指与旧茧、白发与裂痕,都缝成了完整的模样。
那天晚上,沈溯在工作台前修一只旧怀表,江洄趴在旁边看。表盖内侧刻着行小字,"1987.3.26",字迹被磨得快要看不清。"是结婚纪念日吧。"江洄猜。
沈溯没说话,只是把表芯取出来,游丝晃了晃,像根绷紧的弦。江洄忽然抓住他的手,往自己无名指上按——那里光溜溜的,却像早该戴枚戒指。
"等修完这只表,"江洄的声音很轻,混着怀表零件的轻响,"我们也刻个字吧。"
沈溯的指尖在他指根处顿了顿,然后,极轻极轻地,点了点头。窗外的月光漫进来,落在散落的齿轮上,像撒了把碎银。诊所里的钟表们还在走,摆锤摇晃的弧度,恰好能接住所有没说出口的话。
入夏的时候,诊所里总飘着股松节油的味道。沈溯在修一架老式留声机,黄铜喇叭蒙着层薄尘,唱针卡在黑胶唱片的纹路里,转起来时会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像谁在低声呜咽。江洄坐在窗边擦大提琴,松节油浸透的软布擦过琴颈的裂痕,那道被雪光照得发亮的银线,此刻在蝉鸣声里泛着温润的光。
“当年砸我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有天要给我擦琴?”江洄忽然开口,尾音带着点笑,左手却不自觉地蜷了蜷——断指的关节在阴雨天会隐隐作痛,像埋在骨缝里的细针。沈溯递过来一只青瓷杯,里面是温热的姜茶,杯沿还留着他刚抿过的浅痕。江洄接过来时,指尖故意在他手背上蹭了蹭,触到那片被齿轮磨出的茧,像摸到了岁月最粗糙的纹路。
留声机的主人是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隔三差五就来坐坐。她总说这机器是丈夫年轻时用稿费换的,唱针划过唱片的第一声,刚好是他们在巷口第一次牵手的时刻。“后来他走了,唱片就卡在这里了。”老太太指着黑胶上那道深痕,“像我们没走完的路,卡在半道上了。”
沈溯修留声机时格外慢,江洄就在旁边给零件分类。小螺丝放进玻璃罐,齿轮按齿数排成长队,像两列沉默的火车。老太太看着他们,忽然叹了口气:“你们俩,倒比我们那时胆大。”江洄正用镊子夹起一枚轴承,闻言手一抖,轴承“叮”地落进铁盘,溅起一串清脆的响。沈溯抬眼看他,目光里带着点无奈的纵容,像在看个闯了祸的孩子。
留声机修好那天,老太太带来块桂花糕,油纸包着,甜香漫了满室。黑胶唱片转起来,邓丽君的歌声淌出来,“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尾音被唱针托得长长的,像根缠人的线。老太太跟着哼,手指在膝盖上打拍子,忽然指着江洄的大提琴:“小伙子,拉段曲子吧?”
江洄的左手指尖在琴弦上悬了悬。断指按不住高音,拉出的调子总带着点委屈的颤音,像被雨水打湿的蝴蝶。他还是架起琴,拉的是当年故意跑调的那支《月光》。音符磕磕绊绊地滚出来,沈溯正蹲在地上收拾工具,闻言忽然停了动作,背影在歌声里轻轻晃了晃,像被风拂过的芦苇。
“跑调了。”老太太笑,眼里却闪着光,“但比听唱片实在。”
桂花糕吃完,老太太揣着留声机走了。江洄把琴放回琴盒,看见沈溯正对着那枚掉落的轴承发呆。铁盘里的轴承还在转,一圈,又一圈,像在追赶什么。“沈溯,”江洄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你说,我们算不算把卡住的日子,重新拧上发条了?”
沈溯没说话,只是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江洄的断指。那道愈合的疤痕凸起来,像条蜷缩的小蛇。他忽然低头,用鼻尖蹭了蹭那处疤痕,呼吸带着点姜茶的暖意,把江洄的指尖熏得发烫。
入秋时落了场急雨,诊所的屋顶漏了水,滴在沈溯最宝贝的那台座钟上。木质钟摆被泡得发涨,走起来“哐当哐当”响,像在发脾气。江洄踩着梯子修屋顶,沈溯就在下面扶着梯子,仰头看他的眼神比雨丝还密。“小心点。”他用气音说,声音被雨声打湿,软得像团棉花。
江洄在房梁上钉瓦片,左手抓着木梯,断指的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忽然低头,看见沈溯的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额角,鬓角的白发像落了层霜。“沈溯,”他喊,声音被风吹得散,“当年你砸我手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怕?”
梯子晃了晃,沈溯扶得更紧了,指节抠进木梯的裂缝里。江洄笑起来,瓦片“啪”地钉稳,他从梯子上跳下来,溅了沈溯一身泥点。“逗你的。”他伸手去擦沈溯脸上的雨水,指尖滑过他的眼角,“我知道你怕。”
沈溯忽然抓住他的手,把那只带着断指的手按在自己胸口。江洄能摸到他的心跳,快得像要撞出来,比当年砸断他手指时,还要慌乱几分。雨还在下,座钟在屋里“哐当”响,像在为这迟来的坦诚,敲打着笨拙的节拍。
雨停后,他们在诊所后院长了丛菊。江洄说要种向日葵,沈溯却固执地播了菊种,说“菊花开时,天就凉了,适合修表”。江洄笑他死板,却还是每天用左手拎着水壶浇水,断指勾着壶柄,动作笨拙得像只学飞的鸟。
有天傍晚,收了位姑娘的旧相机。相机的镜头盖锈住了,胶卷卡在里面,倒不出来。“是前男友送的,”姑娘的指甲涂着剥落的红漆,“最后一卷胶卷,拍的全是他的背影。”
江洄拆相机时,沈溯在旁边递酒精棉。镜头上的锈迹被擦掉,露出里面的镜片,映着两人凑在一起的脸。“胶卷取出来,还能洗照片。”江洄说,指尖捏着卷得紧实的胶卷,像捏着段没说出口的话。姑娘摇摇头:“不用了,就让他留在里面吧,像留个念想。”
姑娘走后,江洄把胶卷小心地取出来,对着光看。模糊的黑影印在胶片上,像被揉皱的往事。沈溯忽然从抽屉里翻出台旧洗片机,是他年轻时攒钱买的,机身掉了块漆,却还能用。“洗出来看看?”江洄挑眉,眼里闪着当年故意跑调时的狡黠。
洗照片的药水味混着菊香飘出来时,月亮已经爬上了屋顶。照片在显影液里慢慢浮现,果然全是背影——在车站等车的,在食堂打饭的,在图书馆靠窗看书的,都带着点少年人的单薄。江洄忽然笑:“你看,他其实一直看着她呢。”沈溯没说话,只是把一张照片捞出来,用夹子夹在绳子上。照片里的少年正低头系鞋带,阳光落在他发顶,像撒了把金粉。
那天晚上,他们坐在后院的菊丛边,手里各捏着张照片。秋风吹过,菊瓣落了江洄一身,他抖了抖衣襟,忽然抓住沈溯的手,往他手心里塞了样东西。是枚齿轮,边缘被打磨得光滑,是他用了半个月,在工作台前一点点磨的。“给你的。”他说,声音比菊瓣还轻,“当年那个掉在地上的,不是滚到我鞋边了吗?这个,让它滚到你心里去。”
沈溯的指尖捏着齿轮,金属的凉透过皮肤渗进来,却烫得他眼眶发潮。他忽然低头,在江洄的断指上轻轻咬了一口,不重,像只笨拙的兽,在标记自己的领地。江洄没躲,只是反手抱住他,下巴搁在他发顶,闻着他头发里的皂角香。
菊丛里的虫鸣渐渐稀了,诊所的座钟敲了十下。沈溯从口袋里摸出个小盒子,打开,里面是枚银戒指,戒面被打磨成了齿轮的形状,齿牙圆润,像朵开了的金属花。他把戒指往江洄的无名指上套,动作慢得像在进行场仪式。断指的关节比常人粗些,戒指卡了一下,才终于稳稳地落进指根。
“刻了字。”沈溯用气音说,热气拂过江洄的耳畔,“里面。”
江洄把戒指摘下来,对着月光看。内侧果然刻着两个小字,是他们的名字,挤在一起,像两只依偎的鸟。他忽然笑出声,把戒指重新戴上,反手从琴盒里翻出另一枚戒指——是他用修表剩下的银丝弯的,粗糙得很,却刚好能套进沈溯的手指。
“沈溯,”他把戒指往对方手上按,指腹蹭过他虎口的茧,“你看,齿轮咬齿轮,我们也咬住了。”
沈溯的手指蜷了蜷,把那枚粗糙的银戒攥在掌心。远处的座钟又敲了一下,菊瓣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像给这枚迟到的戒指,盖上了枚温柔的邮戳。
后来诊所的生意渐渐好起来,修过的东西堆在橱窗里:缺了角的搪瓷缸,卡壳的磁带录音机,走不准的电子表,每样东西旁边都贴着张纸条,写着主人的故事。江洄的大提琴也摆在里面,琴颈的裂痕里嵌了点金粉,是沈溯偷偷补的,说“断过的地方,该更亮些”。
有天早上,江洄推开诊所的门,看见门槛上放着束野菊,花茎上系着张纸条,是那个修收音机的老先生写的:“雪化了,该开花了。”他回头看沈溯,对方正蹲在地上擦工作台,鬓角的白发又多了几根,却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光。
江洄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左手指尖在他胸口画圈,戒指蹭过布料,发出轻微的响。“沈溯,”他说,声音里带着笑,“我们的日子,是不是也该上弦了?”
沈溯没说话,只是反手握住他的手,把那只戴着戒指的断指,按在自己的心跳上。窗外的菊花开得正盛,阳光淌过橱窗,把那些破碎又修好的物件,都照成了温暖的模样。
溯洄从之y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尖小说网http://www.bjxsw.cc),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