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洄从之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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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修补的时光

冬雪落进诊所时,沈溯正在给一台老座钟换摆锤。黄铜钟摆浸过煤油,擦得发亮,晃起来带起细碎的风,吹动了窗台上那盆文竹。江洄蜷在藤椅里翻旧乐谱,左手捏着支铅笔,在《月光》的五线谱上画小叉,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和座钟的滴答声缠在一起,像条打了结的线。

“当年砸我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爱惜这些铁疙瘩?”江洄忽然抬头,铅笔尖在谱子上戳出个小洞。沈溯没回头,只是从工具箱里摸出块麂皮,细细擦着钟摆上的纹路。他的手指总带着股机油味,混着松节油的气息,成了诊所里独有的味道——像把生锈的钥匙,能打开所有卡住的时光。

墙角的暖气片“叮”地响了一声,是热胀冷缩的动静。江洄放下乐谱,看见沈溯的耳尖红了。他总这样,说不出软话,情绪却会从最细微的地方渗出来,像雪水从屋檐的冰棱里慢慢淌。江洄走过去,从背后环住他的腰,左手故意往他口袋里探,摸到那枚被磨光滑的齿轮——他送的那枚,沈溯总揣在贴身的口袋里,边缘被体温焐得温热。

“痒。”沈溯终于开了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很少说话,每次开口都像从深海里捞气泡,珍贵得让人想捧在手心。江洄低笑,下巴搁在他肩上,鼻尖蹭过他颈后的碎发,闻到那股熟悉的皂角香。“沈溯,”他轻声说,“今天冬至,包饺子吧。”

沈溯包饺子时格外认真,捏褶子的力道都带着修表的精准。江洄就在旁边捣乱,把面团搓成小丸子,滚到他脚边,像撒了一地的月光。有粒丸子滚进沈溯的布鞋里,他弯腰去捡,江洄忽然按住他的手,指尖划过他手腕上那道浅疤——是当年修留声机时被齿轮划破的,现在成了道银白色的线,像串没说出口的话。

“别闹。”沈溯抽回手,耳根更红了。江洄却变本加厉,抓起块面团往他脸上抹,沾了他鼻尖一点白。沈溯无奈地看他,眼里的纵容像化不开的糖浆,黏得能把时光都粘住。窗外的雪下得紧了,诊所的玻璃上蒙了层雾,把街景晕成了模糊的水彩,倒比平时更像幅画。

傍晚时来了位穿军大衣的老爷子,怀里抱着台半导体收音机。机身上的红漆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的铜线圈,像道没愈合的伤口。“老伴走前听的最后一台,”老爷子的声音发颤,指腹摩挲着掉漆的地方,“那天她靠在床头,里面正播《智取威虎山》,唱到‘今日痛饮庆功酒’,她忽然就笑了,笑完就没气了。”

收音机卡在了那句唱词上,一开机就循环“今日痛饮庆功酒”,调子被电流绞得变了形,像把钝刀子在心上割。沈溯拆机器时,江洄给老爷子倒了杯热茶,看见他手背上的老年斑,像落了层没化的雪。“人老了,就怕这些旧东西。”老爷子叹口气,“看见它们,就像看见自己还站在原地,可身边的人早走光了。”

江洄没说话,转头看沈溯。他正用镊子夹起根锈住的电线,侧脸在台灯下显得格外柔和,睫毛投下的阴影,像给时光打了个结。江洄忽然想起北京的冬天,他住在租来的小阁楼里,左手练琴练到抽筋,断指的关节肿得像个小萝卜。那时总想起沈溯,想他砸下锤子时眼里的红血丝,想他后来在雪地里疯了似的追自己,鞋跟掉了都没察觉。

收音机修好时,已是深夜。老爷子揣着机器走了,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像串省略号。江洄收拾工具,看见沈溯对着那堆换下的零件发呆。电容、电阻、二极管,在桌上摊成片,像片破碎的星空。“沈溯,”江洄走过去,在他手背上拍了拍,“想什么呢?”

沈溯抬起头,眼里蒙着层水汽。他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江洄的右手——那只断了指节的手,指骨凸得厉害,像串错位的珠子。“疼吗?”他问,声音轻得像雪落。江洄笑了,把那只手蜷起来,塞进沈溯掌心:“早不疼了。倒是你,总揣着这枚齿轮,不怕磨破口袋?”

沈溯没回答,只是握紧了他的手。窗外的雪还在下,诊所的座钟敲了十下,声音在空荡的屋里荡开,像声悠长的叹息。江洄忽然想起新年时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雪。他拖着行李箱站在巷口,沈溯就站在诊所门口,穿件黑色大衣,像座沉默的碑。江洄没回头,却听见身后有东西碎了——后来才知道,是沈溯最宝贝的那只修表放大镜,被他捏碎在了手里。

开春时,诊所来了个穿校服的小姑娘,抱着本相册。相册的锁扣坏了,里面夹着的照片都泛了黄,是她和奶奶的合影。“奶奶得了痴呆症,”小姑娘的声音带着哭腔,“昨天她指着照片问我是谁,我说我是囡囡,她却说‘我的囡囡才三岁呢’。”

沈溯修锁扣时,江洄就在旁边帮着整理照片。有张照片是在公园拍的,小姑娘扎着羊角辫,坐在奶奶腿上,手里举着支快融化的冰棍,嘴角沾着奶油。阳光落在她们脸上,像撒了把金粉。“这张最好看。”江洄轻声说,指尖拂过照片上的奶奶,“你看,她看着你的时候,眼睛里全是光。”

小姑娘忽然哭了,眼泪滴在照片上,晕开一小片水渍。江洄递给她张纸巾,看见沈溯正往锁扣上涂胶水,动作慢得像在绣花。胶水的味道混着窗外的玉兰花香飘进来,甜得有些发涩。“等奶奶好起来,”江洄说,“你就给她讲照片里的故事。”

锁扣修好时,小姑娘抱着相册跑了,辫子在身后甩成道弧线。江洄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拉琴给沈溯听的样子。那时他才十六岁,穿着白色演出服,在后台紧张得手心冒汗。沈溯就站在侧幕条后,穿件黑色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上的青筋。“别跑调。”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柔。

结果那天还是跑调了。《月光》的高潮部分,他故意错了个音,像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台下哄堂大笑时,他看见沈溯的脸白了。后来在后台,沈溯抓着他的手腕,眼里的火几乎要烧出来:“江洄,你就这么糟蹋天赋?”他笑得张扬:“我乐意。”然后,就听见了骨头断裂的脆响,像琴弦绷断的声音。

“想什么呢?”沈溯的声音把他拽回现实。江洄转过头,看见他手里拿着支玉兰,是从窗外折的,花瓣上还沾着露水。“刚掉下来的。”沈溯说,把花插进桌上的玻璃瓶里。江洄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下巴搁在他肩上,鼻尖蹭过他的耳垂:“沈溯,我们什么时候拍张照片?”

沈溯的身体僵了僵,然后慢慢放松下来。他转过身,抬手碰了碰江洄的脸颊,指尖带着点凉意。“明天。”他说。

第二天是个晴天,阳光把诊所照得透亮。江洄翻出件浅蓝色衬衫,是沈溯去年给他买的,领口磨得有些毛边。沈溯穿件白色T恤,袖口卷着,露出手腕上那道浅疤。他们坐在藤椅上,中间摆着那台修好的留声机,邓丽君的歌声轻轻淌出来。

“笑一个。”江洄举着那台姑娘留下的旧相机,镜头对着沈溯。沈溯扯了扯嘴角,表情有些僵硬,像个被摆弄的木偶。江洄笑了,按下快门的瞬间,故意往他身上靠了靠,肩膀撞着肩膀,像撞碎了所有的隔阂。

照片洗出来时,已是傍晚。夕阳透过窗户,在照片上投下道金边。沈溯的表情还是淡淡的,却微微偏着头,目光落在江洄脸上,像落了层温柔的光。江洄的右手搭在膝盖上,断指的关节看得分明,却被沈溯的手轻轻覆着,像在守护件稀世珍宝。

“你看,”江洄把照片举起来,对着光看,“我们没卡住。”沈溯没说话,只是伸手,把照片放进那本修好的相册里,夹在小姑娘和她奶奶的合影旁边。相册的锁扣轻轻“咔哒”一声,像时光被温柔地锁住了。

夏夜的雨来得急,打在诊所的玻璃上,噼啪作响。江洄被雷声惊醒时,身边是空的。他摸了摸床单,余温还在,像沈溯刚离开不久。走到外间,看见沈溯正坐在工作台前,给那台老座钟上弦。钟摆晃得厉害,发出“嘀嗒嘀嗒”的声,在雨声里格外清晰。

“睡不着?”江洄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沈溯抬起头,眼里带着点红血丝。他从抽屉里拿出个小盒子,推到江洄面前。打开一看,是枚银戒指,戒面被打磨成了大提琴的形状,琴弦的纹路清晰可见,是用修表剩下的银丝一点点弯的。

“给你的。”沈溯说,声音里带着点紧张,“上次的戒指……”江洄打断他,拿起戒指套在右手的无名指上。断指的关节粗,戒指卡了下才戴上,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像道温柔的符咒。“沈溯,”他轻声说,“你看,齿轮咬住了琴弦,我们也咬住了时光。”

沈溯的眼眶忽然红了。他伸出手,把江洄的手按在自己胸口,掌心贴着他的心跳,快得像要挣脱胸腔。江洄能摸到他肋骨的形状,像琴键的起伏,每一寸都刻着岁月的痕迹。雨声渐渐小了,钟摆的滴答声里,混进了两人的呼吸,像首没写完的歌。

天亮时,雨停了。江洄推开诊所的门,看见巷口的玉兰花开得正盛,花瓣上还挂着水珠,像噙着泪。他回头看沈溯,对方正站在门槛上,晨光落在他发顶,鬓角的白发闪着银辉。“沈溯,”江洄笑了,眼里的光像当年第一次拉琴时那样亮,“今天修什么?”

沈溯指了指墙角的旧吉他——昨天刚收的,琴颈裂了道缝,像道没愈合的伤口。江洄走过去,抱起吉他,左手在琴弦上轻轻拨了下。音符有些发闷,却带着种破碎的温柔,像他们走过的那些年,磕磕绊绊,却终究没放开彼此的手。

诊所的风铃响了,是新挂的,用修表剩下的铜片做的,风吹过时,发出清越的声。江洄抬头,看见沈溯正对着他笑,嘴角的弧度浅得像道痕,却比任何语言都动人。阳光淌进屋里,把那些修好的、没修好的旧物件都照得发亮,像片被时光温柔拥抱的海。

他们就在这片光里,继续修着别人的时光,也缝补着自己的岁月。松节油的味道漫了满室,混着桂花香、玉兰香、皂角香,成了独属于他们的味道——酸涩里带着甜,像颗被时光浸过的糖,含在嘴里,能尝到所有没说出口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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