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进窗棂时,沈溯仍蹲在原地,指尖反复摩挲着照片背面的字迹。墨迹被岁月泡得发乌,“补全家福”三个字的笔画里还嵌着细尘,像谁把三十年的光阴都碾成了粉末,又小心翼翼地撒了回去。江洄把琴码上的血迹擦干净,那道“棠”字被擦得发亮,倒像是琴木自己渗出的泪痕。
“这钟……还修吗?”晓棠的声音带着哭后的沙哑,速写本被她紧紧抱在怀里,封面上的玉兰花瓣印子沾了点水渍,晕成浅灰的云。沈溯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座钟,断了的游丝垂在齿轮间,像根被扯散的银线,而那枚白玉钟摆仍悬在半空,在暮色里泛着冷光,倒比刚才阳光下更像母亲的眼睛了——他忽然想起六岁那年,母亲躺在病床上,也是这样静静地看着他,睫毛上沾着药味的水汽。
晓棠的爷爷把拐杖靠在门边,弯腰捡起地上的处方单。老人的手指关节肿得发亮,捏纸时指腹的老茧蹭过沈父的字迹,发出细碎的声响。“敬言兄当年总说,钟表是死物,人是活的,”他叹了口气,指腹点在“保守治疗”那行字上,“他不是瞒,是怕啊。怕溯儿知道了分心,怕苏棠妹子看见他疼,更怕自己撑不住,这钟就真成了半截子念想。”
沈溯的目光落在老人的拐杖上。那拐杖的木料和自己手里的这根很像,杖头也雕着玉兰,只是花瓣缺了一角。晓棠说过,她爷爷十年前摔断了腿,是沈爷爷连夜赶制了这根拐杖,雕花瓣时手抖得厉害,才把最后一片雕坏了。他忽然想起父亲去世前那个冬天,自己回家过年,撞见父亲对着X光片发呆,看见他进来,慌忙把片子塞进铁匣子,说“老寒腿又犯了,看看旧片子安心”。
“这琴码是敬言兄亲手刻的。”江洄忽然开口,把那枚并蒂玉兰琴码放在工作台上。暮色从琴码的纹路里渗进去,让“棠”字的笔画柔和了许多。“我爸说,当年苏棠阿姨总爱听他拉琴,每次拉到《玉兰辞》的华彩段,沈爷爷就盯着钟摆出神,说‘等花开满院,就让棠棠听着钟摆唱戏’。”他顿了顿,指尖擦过琴码背面的小字,“您十五岁那年,沈爷爷拿着这琴码找到我爸,说‘溯儿不爱说话,琴声能替他喊疼’——他什么都知道。”
沈溯的喉结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他想起十五岁生日那天,自己因为腿疾被同学嘲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砸东西,是父亲敲开房门,把这枚琴码放在他桌上,说“江家那小子的琴缺个好码,你送去,就当交个朋友”。后来他才知道,父亲前一晚跑了三家木料行,才找到这块和母亲绣线同色的紫檀木。
“哐当”一声,工具箱从桌角滑了下去,里面的铜丝、螺丝刀滚了一地。沈溯弯腰去捡,手指却先触到了个冰凉的东西——是那把父亲攥着倒下的螺丝刀。刀尖的铜屑还没磨掉,刀柄的纹路里嵌着层深褐色的渍,像干涸的血迹。他忽然想起殡仪馆的人说过,父亲倒下时,手里攥着的就是这把螺丝刀,刀尖的铜屑和钟壳里的一模一样。
“爷爷的日记里还画过这个。”晓棠突然翻开速写本,最新一页上,裂痕里的玉兰花旁多了把螺丝刀,刀尖挑着半缕蓝线。“您看,这里写着‘沈爷爷修钟时总念叨,线要绕三圈,结要打在背面,棠妹子绣活时就爱这么做’。”她指着画里的蓝线,“这线跟苏棠阿姨没绣完的那块布颜色一样!”
沈溯的呼吸猛地一滞。母亲的蓝布还压在铁匣子底下,布角绣着半朵玉兰,针脚确实是绕三圈打个暗结。他记得小时候趴在母亲膝头看她绣花,母亲说“暗结藏在里面,别人看不见,自己摸着踏实”。父亲修钟时总爱哼母亲绣活时唱的调子,原来不是记性好,是把每个细节都刻进了日子里。
“三月初三的试音,是敬言兄跟苏棠妹子的约定。”晓棠的爷爷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片压平的玉兰花瓣,边缘已经发黑,却还能看出完整的形状。“那年她刚查出病,敬言兄就开始造这钟,说‘三月初三玉兰开,我让钟摆替我陪着你’。后来她走了,这花瓣就成了他的念想,每年三月初三都拿出来晒,说‘棠棠闻着花香,就知道我没偷懒’。”
花瓣落在照片上,刚好盖住母亲的脸。沈溯的指尖覆上去,布包里的干花脆得像层纸,却带着股淡淡的草木香,和记忆里母亲蓝布上的味道渐渐重合。他忽然想起父亲总爱在储藏室里放盆清水,说“玉兰花喜潮,钟摆也得润着”,原来不是钟摆需要水,是他怕母亲的气息被风吹干。
江洄把小提琴重新架在肩上,琴码虽然歪了,却奇迹般没断。他试着拉了个音,音色发闷,像隔着层水汽,却让悬着的白玉钟摆轻轻晃了晃。“晓棠,把谱子给我。”他接过谱子的手顿了顿,暮色里,那行“三月初三试音”的字迹忽然清晰起来,像是被谁用指尖重新描过。
“拉不了的,”沈溯的声音终于出来了,带着浓重的鼻音,“游丝断了,钟摆的节奏不对。”他弯腰捡起那截断了的游丝,铜丝在暮色里泛着冷光,却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父亲当年教他接游丝时说过,“断口要齐,接痕要藏,就像心里的疤,捂着不如顺着”。
晓棠突然跑到储藏室门口,指着墙角的铁架:“那是什么?”众人顺着她的手指看去,铁架最高层放着个蒙着布的物件,轮廓像是座小钟。沈溯搬来梯子爬上去,布料揭开的瞬间,他倒吸了口冷气——那是座缩小版的玉兰钟,钟摆是用碎玉拼的,刚好凑成半朵玉兰,钟壳内侧刻着“赠溯儿,廿岁生辰”。
“这是敬言兄最后做的东西。”晓棠的爷爷叹了口气,“他走前三天托我保管,说‘等溯儿能笑着看这钟了,再给他’。你看这碎玉,都是当年拆机芯剩下的料子,他一片片磨了三年,说‘不圆也没关系,拼起来就是全的’。”
沈溯的指尖抚过碎玉的接缝,那里的打磨痕迹很深,像父亲反复摩挲过的证明。他想起自己二十岁生日那天,在外地读大学,接到江洄的电话,说沈爷爷在医院抢救,手里还攥着块没磨完的玉。原来不是没时间送,是他没等到自己“能笑着看”的那天。
江洄的琴声突然响了起来,是《玉兰辞》的开头。他没按谱子来,节奏放得极慢,每个音符都像踩着碎玉在走。沈溯看着那座小钟的碎玉摆,突然明白父亲说的“拼起来就是全的”是什么意思——母亲的半朵绣玉兰,父亲的半朵碎玉钟,还有自己腿上的疤,江洄琴码上的字,原来早就拼在了一起,只是他一直闭着眼不肯看。
“钟摆的节奏不对,就跟着心跳走。”晓棠突然拿起速写本,翻到新画的那页。裂痕里的玉兰花旁,多了座小钟,钟摆是用红线连的,线的另一端系着把小提琴。“爷爷说,音乐和时间一样,不一定要准,要走心。”
沈溯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手背的血痕已经凝固,呈暗红色,像片干枯的花瓣。他把那截断了的游丝重新捏在手里,这次没捏太紧,铜丝的弧度刚好能嵌进掌心的纹路里。父亲当年接游丝时,总爱在断口处留个微小的弧度,说“留点余地,才走得长远”。
暮色彻底沉下来时,江洄的琴声还在继续。沈溯抱着那座小钟走下梯子,钟壳内侧的“廿岁生辰”被他的体温焐得发暖。他把小钟放在工作台上,刚好对着那座停摆的大钟,碎玉摆和白玉摆隔着半尺距离,在琴声里轻轻共振,像两滴在时光里相遇的泪。
晓棠的速写本又翻开了新页。她这次画了两座钟,一座完整,一座残缺,中间用无数根细线连起来,线上缀满了小小的“棠”字。沈溯看着那些字,突然想起母亲的名字——苏棠,溯洄从之的溯,棠花的棠,原来他们的名字早就被父亲编进了同一个故事里。
“我试试。”沈溯突然开口,从工具箱里翻出备用游丝。他的手抖得厉害,穿铜丝时好几次没对准孔,江洄的琴声却突然慢了下来,像在等他。当最后一圈铜丝缠紧时,座钟发出了“咔”的轻响,比刚才更清晰,像谁在暗处松了口气。
钟摆重新动了起来。白玉花苞擦过钟壳的声音,这次和琴声合上了拍,“嗒、嗒”声里裹着碎玉摆的轻响,像两代人的呼吸终于同了频率。沈溯看着指针慢慢爬到三点十三分,比标准时间慢了整整一个小时,却比任何时候都让他安心——原来父亲说的“走顺”,从来不是指准时,是指走得踏实。
窗外的玉兰花瓣又落了几片,飘在工作台上。沈溯捡起一片,夹进母亲没绣完的蓝布里。布上的半朵玉兰旁边,不知何时被他用铜丝拼了半朵,针脚歪歪扭扭,却和碎玉摆的形状惊人地像。
“明天我把琴码修好。”江洄放下小提琴,琴身上的血迹已经干了,在暮色里像道浅红的痕,“等花开得再盛些,我们再试一次,这次换我来拉。”
沈溯点点头,目光落在两座钟的钟摆上。大的那座还在走,小的那座也跟着共振,碎玉和白玉在暮色里泛着不同的光,却都带着暖意。他忽然想起父亲说过,“钟摆长三寸,刚好够从掌心到心口”——原来这些年,他不是在修钟,是在接自己心里那根断了的弦。
晓棠的爷爷把那页处方单折好,放进铁匣子最底层。“敬言兄总说,裂痕不是破了,是光要进来的地方。”他拍了拍沈溯的肩,“你看这玉兰,落了瓣才会结果,断了的游丝接起来,走时反而更稳。”
沈溯没说话,只是把那座小钟抱得更紧了些。碎玉摆的棱角硌着他的胸口,像父亲当年抱着他时,下巴抵在他发顶的力度。原来那些被他当成谎言的温柔,早就在时光里长成了铠甲,只是他今天才肯穿上。
夜色漫过窗台时,座钟的指针终于爬到了三点半。沈溯看着那行“三月初三”的字迹被月光照亮,突然想去看看那棵玉兰树。他拿起父亲做的拐杖,杖头的玉兰花瓣刚好蹭过掌心的红痕,像母亲的手指轻轻按了按他的伤口。
江洄和晓棠跟在他身后。穿过储藏室的门时,沈溯回头看了眼工作台——两座钟还在走,琴声的余韵裹着钟摆的轻响,在暮色里织成张网,把所有的裂痕都变成了透光的窗。
月光落在玉兰树的枝桠上,今年的花开得稀疏,却比任何时候都亮。沈溯伸手接住片飘落的花瓣,花瓣上带着夜露,凉丝丝的,却让他想起父亲最后一次给这座钟上弦时,说“等花开了,就把你妈那半朵绣活挂在钟上,让她听着钟摆,就当我们还在一起”。
原来不是等花开,是等他终于肯承认,有些离别不是终点,是换种方式住在心里。就像这断了又接的游丝,裂了又拼的玉摆,疼是真的,暖也是真的,而这些真实的碎片凑在一起,才是父亲用一生给他拼的、最完整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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