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溯把最后一圈铜丝缠紧时,游丝在镊子尖颤了颤,像条苏醒的银线。钟壳里的灰尘被他用软毛刷扫净,露出齿轮边缘细密的刻痕,每道痕迹都带着沈父的手温——那些他从前只在零件图纸上见过的纹路,此刻正随着钟摆的微动,在空气中漾开细碎的震颤。
“还差最后一步。”他从工具箱里翻出瓶防锈油,往齿轮咬合处滴了两滴,油珠渗进齿缝的瞬间,座钟忽然发出“嗡”的一声轻响,像是喉咙里卡了三十年的叹息终于松了劲。江洄的琴弓悬在半空,听见钟摆开始以极缓的速度晃动,白玉花苞擦过钟壳内壁,发出“嗒、嗒”的轻响,和他琴弦上未散的余音撞在一起。
晓棠的速写本摊在工作台上,那页画里的人影旁边多了道小提琴的轮廓,琴弓扬起的弧度刚好对着钟摆。“爷爷说这谱子是当年跟沈爷爷一起抄的,”她指着谱头那行模糊的字迹,“您看,‘敬言兄嘱,此曲配玉兰花蕊钟摆,三月初三试音’——今天就是三月初三啊!”
沈溯的目光落在“三月初三”四个字上,忽然想起母亲的忌日。那年他六岁,也是这样的晴天,父亲抱着他站在玉兰树下,说苏棠走的时候,手里还攥着没绣完的半朵玉兰。他指尖的铜丝忽然硌得掌心生疼,才发现自己捏得太紧,铜丝在掌心勒出了道红痕。
“试音得等钟完全走顺,”江洄把小提琴放进琴盒,琴码上的“棠”字被阳光照得发亮,“我去把谱子取来,正好让晓棠拉拉看。”他转身时,袖口扫过那枚并蒂玉兰琴码,琴码晃了晃,滚到铁匣子旁边,露出底下压着的张泛黄的处方单。
处方单的边角已经卷了毛,上面的字迹被水渍泡得发肿,却能认出是市一院的抬头。沈溯弯腰去捡时,目光突然定在诊断日期上——那是父亲去世前一个月,诊断结果那栏写着“晚期骨癌,伴全身转移”,医生的字迹潦草却刺眼:“建议保守治疗,家属需做好准备”。
他捏着处方单的手开始发抖,纸页薄得像层蝉翼,却比阁楼的铁皮更沉,压得他胸腔发闷。父亲走的那天,他正在外地参加钟表修复培训,接到电话时,老人还在电话里笑着说“就是老毛病犯了,躺两天就好”。后来殡仪馆的人告诉他,沈父是在工作台前倒下的,手里还攥着把没来得及放下的螺丝刀,刀尖上沾着修钟用的铜屑。
“怎么了?”江洄去而复返,手里拿着个牛皮纸包,看见沈溯脸色发白,忙把纸包放在桌上,“这是老谱子,你看——”
沈溯没接谱子,把处方单推到他面前。江洄的目光扫过诊断结果,突然想起沈父去世前那个冬天,他去送修琴的尾款,老人正蹲在地上给座钟上弦,起身时扶着腰闷咳了好几声,后腰的衣服被冷汗浸得发暗。当时他问起,老人只说“年纪大了,腰不好”。
“他从来没说过疼。”沈溯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我总以为他是摔断腿后心情不好,才把自己关在储藏室里修钟。”他忽然想起父亲最后一次给他打电话,背景里有座钟的滴答声,老人说“溯儿,那钟快修好了,等你回来,咱们一起调钟摆”。原来那时,他是在跟时间抢最后一点光阴。
晓棠不知何时安静下来,手里的铅笔在速写本上戳出个小洞。“沈爷爷总说,修钟就像熬药,得有耐心,”她忽然想起什么,“去年冬天我整理爷爷的旧物,看见本日记,说沈爷爷当年为了给苏棠阿姨治病,把准备参展的钟机芯拆了,卖了里面的白玉零件……”
“拆了?”沈溯猛地抬头,目光撞向座钟的白玉钟摆。那玉质温润通透,确实是上等的羊脂玉,可他分明记得,父亲的零件盒里,有块一模一样的碎玉,边缘还留着被工具敲过的痕迹。
江洄突然想起博物馆那座“百年玉兰钟”的展品说明——“机芯缺失核心部件,钟摆为后配仿品”。他翻到老谱子的最后一页,那里夹着张被虫蛀过的收据,收款方是市医院,金额后面用铅笔写着行小字:“玉蕊售银三百,够苏棠半月药费”。
沈溯踉跄着后退半步,后腰撞在工具箱上,发出“哐当”一声响。那些被他忽略的细节突然串成线:父亲日渐消瘦的脸,储藏室里深夜亮起的灯,还有那只锁得格外严实的铁匣子——原来里面锁着的不是宝贝,是个被父亲用余生缝补的谎言。母亲走后,他说花在等他长大;自己摔断腿那年,父亲说“骨头断了能接,就像钟摆歪了能调”;直到最后,他还在说“游丝断了能接”。
可游丝断了真的能接吗?沈溯低头看向自己的腿,那道在车祸中留下的疤痕突然发烫,像条永远无法愈合的裂缝。他想起小时候趴在父亲膝头看修钟,老人握着他的手转螺丝刀,说“钟表最忌讳勉强,断了的游丝硬接,走时总会偏”。原来父亲什么都知道,只是把所有的偏倚都揽进了自己怀里。
“沈溯?”江洄伸手想去扶他,却被他躲开。沈溯的指尖摸到钟底座的铜铭牌,“赠苏棠,待花开满院,钟鸣百年”——这哪里是赠给母亲的,分明是父亲给自己下的咒。他用半生的光阴造一座钟,又用最后的力气拆了它,以为这样就能留住什么,却连自己的儿子都瞒不过时光的眼睛。
座钟突然“咔哒”一声停了,刚接好的游丝在齿轮的拉扯下崩断,细小的铜丝弹起来,划在沈溯的手背上,留下道血痕。血珠滴在钟壳的玉兰纹样上,像给苍白的花瓣添了点虚假的颜色。
晓棠的速写本“啪”地掉在地上,最新一页的空白处,不知何时被她画了朵完整的玉兰花,花瓣上却画满了细密的裂痕。“爷爷说……”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沈爷爷当年总在医院走廊里偷偷修表,说多修一块,就能多换一天药钱……”
江洄捡起地上的处方单,背面还有行字,是沈父的笔迹,写得极轻,像是怕被人看见:“溯儿的腿不能耽误,钟可以慢慢修,他的路得走直”。他忽然想起沈溯总说自己的腿是车祸摔的,却从没提过那天为什么会出车祸——后来听邻居说,是六岁的沈溯拿着母亲没绣完的蓝布,追着父亲的自行车想让他看看“妈妈的花快绣完了”,才被转弯的卡车撞倒。
原来那半朵玉兰,从来都不是念想,是扎在两代人心里的刺。
沈溯猛地拉开工作台的抽屉,里面放着他摔断腿后父亲给他做的拐杖,杖头雕着朵玉兰,花瓣的形状和母亲绣的一模一样。他攥着杖头往座钟上砸去,却在最后一刻停住——杖头离钟壳只有寸许,白玉钟摆正在他眼前轻轻晃动,像母亲临终前望着他的眼睛。
“没用的……”他松开手,拐杖落在地上,发出空洞的响声,“他骗了我们所有人。”骗母亲说钟能修好,骗自己说能留住春天,骗他说“腿坏了能养”,却唯独没骗时光——该走的总会走,该断的总会断,就像那棵三十年没开花的玉兰,就算今年侥幸开了,也长不回当年的模样。
江洄的小提琴突然发出声闷响,是琴码从面板上滑了下来,“棠”字朝下摔在地上,沾了点沈溯手背上滴下的血。他弯腰去捡时,看见琴码背面刻着行更小的字,是沈父的笔迹:“三月初三,换琴码,溯儿说音色像玉兰花开”。那是沈溯十五岁那年,父亲给他换的第一个琴码,说“你的琴该有个新名字了”。
窗外的玉兰花突然又落了几片,花瓣打着旋儿飘进屋里,落在那枚并蒂玉兰琴码上。沈溯看着地上的血痕慢慢晕开,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泪:“你看,连花也知道,假的就是假的。”
晓棠抱着速写本哭出声,她想起爷爷日记里的最后一句:“敬言兄临终前说,最对不起的,是没让苏棠看见钟鸣,没让溯儿走稳路”。
江洄把断了的游丝捡起来,铜丝在他掌心蜷成个小小的团,像段被掐灭的时光。他想去安慰沈溯,却发现对方正盯着座钟的暗格——那里除了信封,还有个被蓝布裹着的东西,刚才没注意,此刻正随着钟身的晃动轻轻碰撞。
沈溯伸手把那东西拿出来,是个小小的木制提琴模型,琴身刻着“棠”字,琴弦是用母亲蓝布上拆下来的线头做的。模型底下压着张照片,是六岁的他坐在母亲膝头,手里举着这把小琴,母亲的手指正落在他的手背上教他握弓,父亲站在旁边笑着调座钟,钟摆的影子刚好落在三人中间,像道温柔的分割线。
照片的背面写着:“三月初三,试拍,待玉兰花开,补全家福”。
沈溯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滴在照片上母亲的脸上,像给她添了滴泪。他终于明白父亲为什么总说“摆长三寸,与棠花花期同长”——母亲的名字是棠,他的名字是溯,父亲想用一座钟把他们困在永恒的春天里,却忘了时光最擅长的,就是把圆满撕成碎片,再让后来的人,抱着碎片以为那是全部。
座钟的齿轮还在徒劳地转动,没有游丝的牵引,指针在三点十二分的位置来回摇晃,像个找不到方向的孩子。江洄重新装上琴码,却发现无论怎么调,琴弦发出的声音都带着股杂音,像是从三十年的裂缝里钻出来的叹息。
晓棠的爷爷拄着拐杖走进来,手里的老谱子被风掀开,露出夹在里面的张字条,是苏棠的字迹,娟秀却有力:“敬言,钟不必修了,陪溯儿多晒晒太阳,比什么都强”。字条的日期,是她去世前三天。
沈溯看着那张字条,突然捂住脸蹲下去。原来母亲早就知道,父亲也早就知道,只有他被蒙在鼓里,抱着半朵玉兰、一座残钟和满身的伤痕,以为自己握着的是全世界。
窗外的阳光渐渐斜了,玉兰树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像条无法回头的路。座钟彻底停了下来,白玉钟摆悬在半空,不再晃动,像枚凝固在时光里的泪滴。
江洄的琴弓落在琴弦上,却怎么也拉不出完整的调子。他看着沈溯颤抖的肩膀,突然明白有些裂痕是补不好的——就像断了的游丝,接得再巧也会偏;就像错过的春天,等得再久也开不出原来的花;就像父亲用一生编织的梦,终究要由儿子亲手戳破,再带着满地碎片,慢慢学会跟遗憾同行。
晓棠把速写本翻到新的一页,这次她没画座钟,也没画人影,只画了道长长的裂痕,裂痕里开满了玉兰花,花瓣上都带着小小的泪痕,像谁在时光的背面,悄悄哭了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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