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仇(1)

叶初蘅蜷缩在警卫臂弯里的呜咽，并未持续太久。那低泣如同风中残烛，在死寂的驻地摇曳了片刻，便悄无声息。警卫们不敢放松，半扶半架地试图将她带回窑洞。她的身体软得像一滩泥，头深深垂着，散乱的发丝遮住了脸，只有肩膀偶尔细微地、无意识地抽搐一下，证明她还活着。

白婉龄僵立在窑洞门口，心口像压着一块冰冷的巨石。叶初蘅用母语发出的那泣血诅咒，那“还我糖”的凄厉呼喊，还在她耳边嗡嗡作响，混合着昨夜油灯下那个虔诚藏糖的孤影，在她脑海里疯狂搅动，带来一阵阵眩晕般的恶心。她看着那个被架着、了无生气的瘦小身影被拖向窑洞，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缠上她的脊背。

她不会就这么算了的……这个念头毫无征兆地跳出来，带着尖锐的寒意。白婉龄太了解那种刻骨的恨了，她自己就背负着血仇。叶初蘅此刻的死寂，绝非认命，更像是风暴眼中心的绝对静止，是火山爆发前最后的、压抑到极致的沉默。

果然，后半夜，万籁俱寂。

守夜的警卫靠着墙根打着盹，只有风掠过光秃秃的枣树枝桠，发出单调的呜咽。一道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悄无声息地从窑洞最里侧的阴影中滑出。叶初蘅。

她换下了那身扯得凌乱的军装，不知从哪里翻出一身深色的、略显宽大的旧衣裤，衬得她愈发瘦小伶仃。脸上泪痕和血污未净，在惨淡的月光下更显凄厉。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不再是崩溃的猩红，而是淬了寒冰、燃着幽火的深潭，里面只剩下一种东西——不顾一切的毁灭欲。

她的动作轻捷得不可思议，避开岗哨游移的视线，像一片被风吹动的枯叶，飘向马厩。那里拴着几匹战马，其中一匹通体漆黑、四蹄踏雪的骏马，是她的坐骑“乌云”。

“乌云”似乎感受到了主人身上散发出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冰冷杀意和绝望，不安地打了个响鼻。叶初蘅没有像往常那样安抚它，只是粗暴地解开缰绳，动作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狂躁。她甚至没有备鞍，直接抓住马鬃，翻身而上！动作干净利落，却透着一股令人心寒的、同归于尽的决绝。

“驾！”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喝，如同从齿缝间挤出的冰渣。

“乌云”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猛地蹿出马厩，四蹄翻飞，踏碎一地冰冷的月光，朝着驻地外无边无际的黑暗狂飙而去！马蹄敲打在冻土上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如同擂响的战鼓，瞬间惊醒了沉睡的营地！

“谁？！站住！”哨兵的厉喝划破夜空。

“马！有人夺马跑了！”惊呼声四起。

整个驻地瞬间炸开了锅。脚步声、呼喊声、枪栓拉动声乱作一团。探照灯刺目的光柱徒劳地在黑暗中扫射，却只捕捉到那黑色骏马在远处山坡上腾跃而起、融入墨色苍穹的一个惊心动魄的剪影！那马背上的身影，是如此的单薄，却又带着一股撼人心魄的、直欲撞碎南墙的疯狂！

白婉龄是第一个冲到窑洞外空地上的。她只看到那个决绝的背影，在月光下被拉得细长，像一柄投向地狱深渊的标枪。冷风灌进她的衣领，她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

“叶初蘅！你回来！”她失声大喊，声音在夜风中颤抖破碎，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惶和……一丝尖锐的恐惧。以及……那丝难以察觉的心疼。

晚了。那黑色的闪电，已经彻底消失在山梁之后，只留下越来越远的、如同敲在每个人心坎上的急促蹄音，以及被马蹄扬起的、在月光下泛着惨白微尘的冻土烟尘。

她要去哪里？答案不言而喻——北方，那被血与火吞噬的家乡。单枪匹马，没有补给，没有后援，甚至没有一副鞍鞯。她要用什么去复仇？用那十六岁孩童般瘦弱的身体？用那被碾碎成齑粉、只剩下滔天恨意的心？还是用……那深藏在旧木盒里、如今已化为灰烬的、关于“糖”的最后一点念想？

白婉龄浑身冰冷，死死盯着叶初蘅消失的方向。那片黑暗仿佛一张巨口，吞噬了那个孤绝的身影。那不是奔赴战场，那是投向地狱的献祭！警卫队急促的集合哨音尖锐地响起，战马嘶鸣，人声鼎沸，整个驻地都在为追回那个疯狂的军官而紧急动员。

但白婉龄知道，追不上了。或者说，追上又如何？那个被彻底摧毁的叶初蘅，灵魂的一部分已经随着家人死去，另一部分，则化作了此刻这匹冲向复仇绝路的、燃烧的幽魂。她仿佛看到，在无垠的、寒冷的蒙古高原上，一个瘦小的身影，正骑着黑色的骏马，向着仇敌盘踞的方向，向着她注定粉身碎骨的结局，一往无前地狂奔。月光如霜，马蹄踏碎星河，每一步，都踏在毁灭的深渊边缘。

那枚关于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此刻已化作了席卷一切的惊涛骇浪，而叶初蘅，正驾着这怒涛，冲向自我毁灭的礁石。白婉龄站在冰冷的夜风中，第一次感到一种彻骨的无力。仇恨的棋局上，叶初蘅落下的，是一枚玉石俱焚的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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