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3)

冰冷的蹄音如同亡命的鼓点，在空旷死寂的荒原上渐行渐远，最终被无边的黑暗吞噬。驻地短暂的混乱之后，一支由警卫排精锐和熟悉地形的当地向导组成的追捕小队，在白婉龄的强烈要求下，迅速集结完毕。白婉龄甚至来不及细想自己为何如此急切，一种混杂着责任、某种难以言喻的惊悸以及一丝被那“还我糖”的凄厉呼喊刺穿的刺痛感，驱使着她翻身上马，亲自带队。

“追！”她清喝一声，声音在寒风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十几匹战马如同离弦之箭，朝着叶初蘅消失的方向猛扑出去。白婉龄伏在马背上，目光如炬，紧盯着前方模糊的地平线。月光下的冻土，清晰地印着“乌云”那独特的、踏雪般的蹄印，如同一条指向毁灭深渊的轨迹。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凛冽的寒风如同鬼哭。连续几个小时的急行军，人和马都逼近了极限。就在白婉龄几乎要怀疑方向时，前方探路的尖兵猛地勒住马缰，指向远处一片低洼的冰河河谷。

惨淡的晨曦初露，勾勒出河滩上令人心头发紧的一幕：那匹通体漆黑的“乌云”正不安地刨着蹄子，打着沉重的响鼻，口鼻喷出的白气在寒风中凝成霜花。而在它旁边，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跪在结着薄冰的河面上，双手疯狂地刨挖着冰层！她的动作僵硬而狂躁，十指早已鲜血淋漓，在晶莹的冰面上留下刺目的红痕，每一次刨挖都伴随着压抑不住的、野兽般的低吼。

是叶初蘅！她显然力竭了，“乌云”也到了强弩之末，被迫在此停下喘息，而她竟在徒手刨冰，不知是渴疯了，还是……在寻找什么寄托？

“叶初蘅！”白婉龄率先策马冲下河滩，声音因寒冷和急迫而嘶哑，“停下！跟我回去！”

那刨冰的身影猛地一僵，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晨曦微光映亮了她沾满冰屑、血污和泥泞的脸。那双眼睛，不再是崩溃的猩红，而是沉淀成一片死寂的、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毁灭一切的疯狂和……一种让白婉龄心脏骤缩的、空洞的绝望。她认出了白婉龄，认出了追兵，嘴角却缓缓扯开一个极其怪异、毫无温度的弧度，像濒死野兽露出森白的獠牙。

“滚。”一个沙哑破碎的单音，如同砂纸摩擦。

“这是命令！”白婉龄翻身下马，强压着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一步步逼近，“你不能去送死！想想你的身份！想想……”

“身份？”叶初蘅猛地站直身体，那瘦小的身躯爆发出一种令人胆寒的戾气，她嘶声打断，声音如同淬毒的冰凌，“我爹娘死了！我弟弟死了！我唯一的念想……没了！我还有什么身份？我只有仇！！”最后两个字，她几乎是咆哮着吼出，震得河滩上的冰粒簌簌作响。

话音未落，她动了！没有预兆，没有废话，整个人如同被仇恨点燃的炮弹，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直扑白婉龄！动作快如鬼魅，完全不像一个力竭之人，那是一种被绝望彻底点燃的、燃烧生命的最后疯狂！

白婉龄瞳孔骤缩，本能地侧身格挡。砰！一声闷响，叶初蘅的手肘狠狠撞在她交叉格挡的小臂上，力道之大，震得白婉龄手臂发麻，踉跄后退！叶初蘅根本不给喘息之机，沾满鲜血和冰屑的双手如同鹰爪，带着凌厉的风声，招招不离白婉龄的要害！咽喉！心口！眼睛！那是最原始、最狠辣的战场搏杀术，摒弃了一切花哨，只剩下最直接的毁灭！

白婉龄心中骇然！她虽知叶初蘅身手了得，却从未亲身感受过这种被仇恨彻底催化后的、玉石俱焚的恐怖力量！叶初蘅的招式毫无章法，却因那股不要命的疯狂和十六岁身体带来的诡异速度与灵活，变得异常危险！冰面湿滑，白婉龄的军靴几次打滑，险象环生。她试图擒拿，试图锁喉，试图用体重压制，但叶初蘅就像一条滑不留手的毒蛇，总能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挣脱，反手便是更狠辣的攻击！

“呃！”一声痛哼，白婉龄被叶初蘅一记凶狠的膝顶狠狠撞中肋下，剧痛让她瞬间弯下腰，眼前发黑！紧接着，头皮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叶初蘅竟一把死死揪住了她的头发，另一只手屈肘，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向她暴露的太阳穴！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白婉龄拼尽全力拧身，那致命的手肘擦着她的颧骨而过，带起一片火辣辣的痛楚。她屈膝猛地撞向叶初蘅的小腹，同时双手死死抓住对方揪头发的手腕！

两人在冰冷的河面上滚作一团，喘息粗重，如同两匹撕咬的母狼。泥浆、冰水和鲜血糊满了她们的脸和军装。白婉龄用尽全身力气将叶初蘅压在身下，膝盖顶住她的腰腹，双手死死钳住她纤细却蕴含着恐怖力量的手腕。

“够了！叶初蘅！你清醒点！”白婉龄对着身下那双燃烧着毁灭火焰、却空洞得令人心寒的眼睛嘶吼。

叶初蘅停止了挣扎，只是死死地盯着她，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那双眼睛深处，疯狂之下，是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痛苦和灰烬般的死寂。一滴混着血和冰水的液体，顺着她沾满污泥的鬓角滑落，不知是汗，还是泪。

她赢了。用这不要命的打法，用这燃烧殆尽的生命力，短暂地压制了白婉龄。但这胜利，空洞得如同她此刻的眼神。

“呵……”叶初蘅突然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惨笑，沾血的嘴唇翕动着，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声吹散，“……糖……化了……”

白婉龄浑身剧震，钳制她的手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

就在这一刹那，叶初蘅猛地爆发！她屈膝狠狠撞开白婉龄，翻身跃起，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她甚至没有看白婉龄一眼，踉跄着扑向躁动的“乌云”，抓住马鬃，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翻身上马！

“拦住她！”警卫排的战士这才如梦初醒，慌忙举枪瞄准。

“别开枪！”白婉龄捂着剧痛的肋下，嘶声制止，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她看着叶初蘅伏在“乌云”背上，那摇摇欲坠却依旧挺直的、孤绝如标枪的背影，冲出了河谷，再次融入黎明前最后的黑暗。

河滩上，只留下白婉龄跪坐在冰冷的泥水里，肋下的剧痛远不及心中的惊涛骇浪。她看着自己沾满泥污和血迹、微微颤抖的双手，又看向叶初蘅消失的方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那个“冰疙瘩”的体内，封印着何等惨烈的地狱。而她刚才，差点死在那地狱喷涌而出的烈焰里。叶初蘅那空洞的眼神和那句“糖……化了”，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灵魂上。追捕，变成了一个更沉重、更无解的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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