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恨己报

黎明前最后的黑暗，浓稠得化不开。叶初蘅伏在“乌云”剧烈起伏的背上，身体早已透支，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下被白婉龄膝顶的剧痛，冰冷的空气像无数根针扎进肺里。视野边缘是晃动的黑斑，意识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唯有胸腔里那团焚毁一切的仇恨之火，还在支撑着她，灼烧着她，指引着方向——前方，那被日寇占据的、昔日熟悉如今已成炼狱的家乡小镇轮廓，已在熹微的晨光中隐约浮现。

她甩掉了追兵，甩掉了白婉龄，也甩掉了最后一丝生还的可能。此刻，“乌云”沉重的喘息和她自己破碎的心跳，是这片死寂荒原上唯一的声音。

凭借着儿时刻在骨子里的记忆和对地形近乎野兽般的直觉，她绕开了外围明显的哨卡，选择了一条隐蔽但极其险峻的河谷小道，直插镇子的核心——那座被日军征用、曾是镇上最大商行“裕丰号”的宅院。情报碎片在她燃烧的脑海里拼凑：龟田，那个指挥扫荡、双手沾满她至亲鲜血的鬼子少佐，他的指挥部就设在那里！

将力竭的“乌云”藏在一处废弃的羊圈里，叶初蘅像一道融入阴影的幽灵，潜行接近。破晓的微光勾勒出宅院森严的轮廓，门口两个抱着枪打盹的哨兵身影模糊。极度的疲惫和伤痛让她动作有些滞涩，但那双眼睛，却在晨光中亮得骇人，如同淬了万年寒冰又燃着地狱业火的深渊。

她像壁虎一样贴着冰冷的土墙翻入院内，落地无声。血腥味、硝烟味混杂着劣质烟草的气味扑面而来。院中一角，一堆尚未清理的焦黑残骸刺目惊心，那正是她家昔日堆放货物的仓房！叶初蘅的指甲深深抠进冰冷的墙皮，几乎要折断，才强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腥甜和嘶吼。

目标清晰——二楼亮着灯的那个房间！她如同一道无声的闪电，沿着阴影疾行，避开零星的巡逻兵，攀上冰冷粗糙的石柱，悄无声息地翻上二楼回廊。浓重的鼾声和日语模糊的交谈声从亮灯的房间内传来。

没有丝毫犹豫！叶初蘅猛地撞开那扇虚掩的房门！

屋内，一个穿着佐官军服、身形矮壮、留着仁丹胡的日军军官正背对着门口，俯身看着桌上摊开的地图。正是龟田！旁边还有一个打着哈欠的参谋。

“八嘎！什么人？！”参谋惊觉，刚要去摸腰间的手枪。

叶初蘅的眼中只剩下那个背对着她的、散发着血腥味的背影！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绝望、那声“还我糖”的凄厉、爹娘弟弟惨死的画面、深褐色木盒里那点卑微甜念想的彻底湮灭……在这一刻，化作了超越身体极限的、毁灭性的力量！

“阿尔嘎勒·巴雅尔！（该死的日本鬼子！）”一声嘶哑到变调的蒙古语怒吼如同受伤母狼的咆哮！

龟田闻声惊骇转身，脸上还带着猝不及防的错愕。但太迟了！

叶初蘅如同扑食的猎豹，整个人撞了过去！她手中没有枪，只有一把从废弃农舍捡来的、锈迹斑斑的蒙古短刀！在龟田惊恐放大的瞳孔映照下，那带着豁口的、肮脏的刀锋，带着她全身的重量和滔天的恨意，精准无比地、狠狠捅进了他的咽喉！

“噗嗤！”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滚烫的、带着浓重腥气的鲜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溅了叶初蘅满头满脸！龟田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双手徒劳地去抓那插在脖子上的刀柄，眼珠暴突，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旁边的参谋完全吓傻了。

“额吉！阿布！巴雅尔日格！（妈妈！爸爸！弟弟！）”叶初蘅死死握着刀柄，用尽全身力气向下狠狠一豁！同时，她的身体也因为力竭和这倾尽生命的一击而彻底脱力，重重地压在了龟田倒下的尸体上！

龟田的抽搐停止了，死不瞑目。

“敌袭！敌袭——！！”参谋终于反应过来，发出杀猪般的嚎叫，手忙脚乱地去拔枪。

尖锐的哨音瞬间撕裂了清晨的宁静！杂乱的脚步声、拉动枪栓的咔哒声、日语的狂吼从四面八方涌来！

叶初蘅趴在仇敌温热的尸体上，感受着生命随着鲜血快速流逝的龟田最后的痉挛。大仇得报的瞬间，没有快意，只有一片巨大的、冰冷的、被彻底掏空的虚无。她甚至没有力气拔出那把刀。眼前阵阵发黑，耳边的喧嚣变得遥远。

“(抓活的)！”有日语在狂喊。

几双粗暴的大手狠狠地将她从龟田的尸体上拽了起来。她像一具没有灵魂的破布娃娃，软软地被拖离地面。沾满仇人鲜血的脸庞在晨光中惨白如鬼，那双曾经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死寂的灰烬。她微微偏过头，视线似乎穿透了混乱的人群和破败的窗棂，投向遥远的天际线，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仿佛在呼唤着什么，又仿佛只是吐出最后一丝气息。

口袋深处，那块被体温和热血浸透、早已化开粘稠的边区硬糖，正紧紧贴着她的身体，成为这毁灭性复仇与最终被捕的唯一见证。那点卑微的甜，终究在血与火的尽头，彻底融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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