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降落在维也纳时,整座城市正被大雪覆盖。
鹿晚拖着行李箱站在机场大厅,呼出的白气在玻璃上凝成一片雾。她没告诉任何人自己来了,甚至没回复那张机票背面的留言。
手机屏幕亮起,是徐小雨的消息:
「到了没?见到他了吗?」
她没回,只是把围巾裹得更紧了些。那条旧围巾已经起球,边缘的线头被风吹得摇晃,像她此刻悬着的心。
周日的中央咖啡馆人声鼎沸。
鹿晚坐在靠窗的位置,点了一杯黑咖啡和一块萨赫蛋糕。窗外是卡尔教堂的尖顶,积雪覆盖的广场上有街头艺人拉小提琴,琴声断断续续地飘进来。
她翻开素描本,铅笔在纸上无意识地勾画——教堂的轮廓、咖啡杯的阴影、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
三点整,咖啡馆的门被推开。
冷风卷着雪花涌入,鹿晚抬头,铅笔尖“啪”地折断。
江沉舟站在门口,黑色大衣上落满雪粒。他的头发比高中时长了些,眉骨上的疤痕在灯光下格外明显。
他们的目光隔着半个咖啡馆相遇。
“我每周都来。”
江沉舟的声音比记忆中低沉,指节轻轻敲着咖啡杯沿。桌上摊着鹿晚的素描本,最新一页是刚刚画的教堂尖顶。
“我知道。”鹿晚盯着他被咖啡重新回温发红的手,“简相忆寄了明信片。”
服务生送来一杯热牛奶,江沉舟推到鹿晚面前——她高中低血糖时,他总这样。
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鹿晚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里面是那页从习题集上撕下的纸:“第233页的答案,我看到了。”
江沉舟的睫毛颤了颤。他伸手从大衣口袋掏出个旧物——鹿晚高三时用的橡皮,上面还沾着铅笔灰。
“你落在教室的。”他把橡皮放在答案旁边,“我……没舍得扔。”
江沉舟的公寓很小,客厅里摆着一架老式钢琴。
“母亲的遗物。”他轻抚琴盖上的划痕,“从国内运来的。”
鹿晚站在窗边,看雪花无声地覆盖街道。书架上摆着几本熟悉的书:《夜航西飞》《天体物理习题集》,还有——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她高三毕业后卖掉的素描本,扉页还贴着便利贴:「给晚晚,18岁生日快乐」。
“国内的一家二手书店。”江沉舟走到她身后,声音很近,“我找了一年。”
鹿晚转身时差点撞到他。雪光透过窗帘,映出江沉舟眼里的绻恋。他抬手想碰她的脸,又在半空停住:“可以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踮起脚,吻了他眉骨的疤痕。
钢琴上的节拍器突然“嗒”地一响,像心跳漏了一拍。
深夜,鹿晚在客房发现一个纸箱。
里面全是寄往中国的信封,邮戳从三年前开始,收件地址是美院。每封都没有寄出。
最早那封拆开来,掉出一张照片:江沉舟站在她学校操场,那天是新楼剪彩的日子,原来他来了。背面写着:
“你问超新星会不会疼。”
“会。”
“但看见它的光,就不疼了。”
窗外,雪逐渐小了。月光照在钢琴的黑白键上,像一首未写完的歌。
鹿晚在维也纳的第五天,雪停了。
江沉舟带她去了美泉宫,冬日花园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喷泉结了冰,雕塑上覆盖着未扫的雪,阳光照下来,像一层脆弱的糖霜。
“你之后去哪儿?”他问得随意,仿佛在问明天的天气。
鹿晚的指尖碰了碰玫瑰丛的枯枝:“佛罗伦萨,有个插画项目。”
她没有说项目只有两周,也没有说自己其实申请了维也纳美术学院的交换生。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会变成绳索,将两个人捆进名为“牺牲”的牢笼。
江沉舟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两枚硬币:“许个愿?”
他们背对背将硬币抛进冻住的许愿池。金属撞击冰面的声响格外清脆,鹿晚看见自己的硬币滑到池中央,而江沉舟的那枚卡在裂缝里,不上不下。
江沉舟的钢琴老师邀请他们共进晚餐。
老人住在城郊的公寓里,满墙都是学生的照片。鹿晚在角落发现一张泛黄的合影:年轻的江雨眠站在舞台中央,怀里抱着尚未成年的江沉舟。
“他母亲最后一场演出就在这。”老人递给她一杯红酒。
厨房里传来瓷器碰撞的声响。鹿晚透过门缝,看见江沉舟正在洗碗,袖子挽到手肘,露出那道她曾在素描本上反复描摹的疤痕。
回程的电车上,江沉舟突然开口:“父亲上周中风了。”
车窗映出他平静的侧脸。鹿晚想起那个在墓园命令儿子签协议的男人,此刻正躺在北京的病房里,而他的儿子在异国的夜班电车上,对她坦白这件事。
“你要回去。”
这不是疑问句。江沉舟的指尖在膝盖上敲出《雨滴前奏曲》的节奏,那是他母亲葬礼上演奏的曲子。
临行前,他们又去了中央咖啡馆。
这次江沉舟选了靠钢琴的位置,侍者送来他常点的萨赫蛋糕,上面多插了一根蜡烛。
“提前祝你生日快乐。”他说。
“也提前太早了吧。”她开玩笑般看着他,仿佛不知道这句话的深意。
烛光在鹿晚的瞳孔里跳动。她想起十八岁那年,母亲病床前冷清的生日;而现在,江沉舟在维也纳的冬日里,为她点了一根不属于任何纪念日的蜡烛。
“许愿吧。”他只是轻声说。
鹿晚闭上眼,听见钢琴师开始演奏《致野玫瑰》。这首曲子她在音乐教室外听过,是简相忆弹的那天。
睁开眼时,江沉舟正在看表。
“你的航班——”
“你的高铁——”
他们同时开口,又同时沉默。蛋糕上的蜡烛燃尽了,蜡泪在奶油上凝成红色的痂。
去机场的出租车上,江沉舟递给鹿晚一个牛皮纸袋。
“别现在看。”
袋子里是他这些年收集的所有关于她的痕迹:美院展览的剪报、街头画家名单上她的名字、甚至还有她兼职时给糖水铺孙女画的素描——原来阿婆的远房亲戚是周予安的母亲。
登机前,鹿晚在洗手间拆开最后一封信。
里面是张泛黄的物理试卷。那是她高三的月考试卷,而背面是江沉舟新添的字迹,鹿晚草草看了一眼,就不敢在打开,她怕她后悔。
广播开始催促登机。鹿晚把脸埋进围巾里,深吸一口气。围巾上有雪和钢琴松香的味道,是今早江沉舟亲手给她围上的。
后来,鹿晚的画集在欧洲出版。
扉页写着:「献给C,你是我唯一不后悔的错题。」
而江沉舟在北京开了家钢琴教室,落地窗前永远摆着两杯咖啡。学生问他为什么不喝,他说在等一个总是画星星的人。
每年鹿晚生日那天,维也纳的咖啡馆都会收到一笔来自中国的匿名汇款,指定要在靠窗的位置点一杯加奶不加糖的咖啡。
而北京某个琴房里,《雨滴前奏曲》永远停在第23小节——那个江沉舟故意弹错的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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