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春芫
——哑掉的夜莺,与自焚的月光
十九岁那年,温春芫在《拉美莫尔的露琪亚》最后一幕里,连唱九个高降B,像一串被月光照亮的玻璃珠,叮叮当当滚过整个剧院。
帷幕落下,掌声如沸,她提着裙摆鞠躬,觉得自己飞了起来。
二十一岁那年,她站在同一座剧院后台,听见艺术总监对人事说:
“倒嗓了,让她体面地走。”
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钝刀,割掉了她翅膀的筋。
没人知道,她被割掉的不止嗓音。
那天夜里,继父把一杯掺了碎玻璃渣的水推到她面前,笑得像慈善家:
“喝了它,你就再也不用唱那些鬼高音了。”
玻璃渣割过喉咙的瞬间,她听见世界碎成齑粉。
她带着碎声带和一身疤,逃到地图最南端的小城。
身份证换了新的,名字没换——她舍不得那一点“春”与“芫”的草字头,好像留着它们,就能留住一点青绿。
白天,她在琴行当调音师。
别人调的是弦,她调的是自己——把每一次呼吸都拧到最细,才能不碰到那些藏在气管里的碎玻璃。
夜里,她去码头卖唱。
旧吉他借来的,拾音器漏电,一唱就噼啪作响,像喉咙里未愈的伤口。
有人往琴盒里扔硬币,她就弯腰说“谢谢”,声音像被掐住脖子的夜莺。
硬币叮当作响时,她会想起当年剧院的水晶吊灯,也是这么叮叮当当。
直到那个深夜。
风里有咸腥味,她收工后沿着防波堤走,忽然听见钢琴声——
缺了低音区,却弹得比谁都疯。
右手的琶音像浪,一次次往礁石上撞,撞得粉碎又卷土重来。
她循声而去。
废琴房门口,月光惨白。
仇渡忧坐在残琴前,左手垂着,腕骨上新鲜的烫痕冒着细烟。
他用烟头烫自己,像在惩罚那只再也抬不起来的左手。
每烫一下,琴声就更癫一分。
温春芫站在门外,忽然觉得疼。
不是替自己疼,是替那只手疼——
那只手本该在维也纳金色大厅里被鲜花包围,如今却只能在夜里自焚。
仇渡忧抬头,看见她。
目光穿过烟雾,像穿过一层薄而脆的往事。
他停下手里的烟头,也停下了琴声。
两个人,一个哑,一个残,
隔着半间废琴房对视。
那一刻,温春芫听见自己喉咙里那些碎玻璃,
忽然开始发芽。
它们长不出声音,却长出尖锐的疼,
疼得她必须做点什么。
她走进琴房,把旧吉他立在墙角,
伸手,轻轻覆在仇渡忧被烫伤的手腕上。
掌心冰凉,像一捧海水。
仇渡忧没躲。
他只是看着她,用极轻的声音问:
“你听得懂?”
温春芫点头。
她当然懂——
那种被世界按进尘土里,
还要在尘土里奏乐的绝望,
她比谁都懂。
后来,很多个夜里,
码头的吉他声停了,废琴房的钢琴声却开始完整。
仇渡忧用右手补上左手的空缺,
温春芫用沉默补上高音的空白。
他们一个弹,一个听;
一个流血,一个疼。
有时,温春芫会伸手,
在琴盖的木纹上轻轻划一条线——
那是她无法唱出的旋律,
仇渡忧便用右手把它弹出来。
他们像两个被世界撕碎的乐句,
在彼此的缺口里找到了和声。
某天凌晨,天将亮未亮,
仇渡忧把烟头按灭在水泥地上,
忽然说:
“你以前唱什么?”
温春芫张了张口,
没有声音,
却用食指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弧线——
那是露琪亚发疯场景里最高最高的降B。
仇渡忧笑了。
他用右手在琴上敲出那个音,
然后抬头看她,
眼里有未熄的火。
“以后,”他说,
“我替你唱。”
温春芫站在原地,
喉咙里那些碎玻璃忽然不再疼,
而是化成了雪。
她想起十九岁那年谢幕时,
台下有人喊:“夜莺!”
如今夜莺哑了,
却终于飞进了同类的火里。
是败笔,亦是绝响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尖小说网http://www.bjxsw.cc),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