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布那杆方天画戟折断的脆响,仿佛还在虎牢关前灼热的焦土上回荡。赤兔马载着那抹残破的赤影,撞开乱军,消失在烟尘里。然而,联军震天的欢呼却被沉重合拢的关门无情隔绝。
十日了。
虎牢关如同一只沉默坚硬的巨龟,以天下无双的险峻,将关东诸侯数十万大军死死挡在门外。中军大帐内,空气凝滞如铁。
“火攻!”曹操手指重重戳在羊皮地图上,指尖发白,“堆积柴薪硫磺,烧它个门户洞开!岂能在此空耗粮秣?”
袁绍端坐主位,玉如意轻敲案几,压下嘈杂:“火起延绵难控,烧塌关墙,不过得片焦土。强攻!调集所有云梯冲车,轮番不息,以血铺路!”他声音洪亮,仿佛士卒性命只是冰冷棋子。
帐内瞬间分成两派,唇枪舌剑。唯有帐角,刘备沉默。他目光穿透喧嚣与暑气,钉在远处高耸的关墙上。几个模糊的人影正被守军鞭打驱赶,一个瘦小身影踉跄跌倒,淹没在更凶猛的鞭影下。刘备搁在膝上的手,悄然紧握成拳,指节失血。
“大哥?”张飞耐不住憋闷,低吼道,“给俺一支人马,撞开那鸟门!在此干耗,憋出鸟来!”
关羽手抚长髯,丹凤眼微眯:“三弟稍安。强攻死伤必重,火攻亦恐玉石俱焚。”他转向刘备,“大哥可有良策?”
刘备缓缓收回视线,声音低沉:“火攻焚城,强攻填命,皆非上善。关内…尚有我大汉子民。”他目光扫过曹操、袁绍,“再等等。”
“等?”张飞眼瞪如铜铃,“等那关墙自己塌了不成?”
曹操目光锐利,带着审视:“玄德公仁德,然战场之上,妇人之仁恐误大事。”袁绍一声轻哼。
刘备未辩,深深吸了口浑浊空气,再次望向虎牢关,眼神幽深如古井。
夜色浓稠如墨。刘备军帐内,孤灯摇曳。
“真要如此?”关羽凝视案上潦草的关内简图,低声道。
刘备手指点在西侧关墙根一片民房区域:“守军龟缩要害,强攻徒增死伤。皮鞭之下,岂无怨恨?董贼视民如草芥,乃自掘坟墓。我们只需…递一把锄头。”
张飞烦躁挠头:“锄头?几个百姓顶啥用?万一死士……”
“此人须有赴死之志,更须辨人心之智。”刘备声音决断,“他递过去的,是火种。告知他,若见鞭痕累累、眼神绝望者,便问:‘可愿为儿孙搏一条生路?’”
一条瘦削如岩间枯藤的身影,贴着联军壕沟湿冷的泥壁滑入深影。他叫陈七,涿郡流民,刘备给了他活路。他怀里紧揣着粗布地图和一枚染着暗褐污迹的孩童虎头鞋——那是斥候从关下战场一具小小尸体旁捡回的。
他利用阴影和坑洼,蛇一般向虎牢关西门蠕动。避开巡夜火把,他摸到一处坍塌的排水暗渠,毫不犹豫钻入腐臭的污水。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与污秽中爬行许久,前方透来微光。他蜷缩在恶臭垃圾堆后,像块石头。
天色铅灰。沉重木门吱呀作响,几个佝偻身影被驱赶出来,破衣烂衫,脸上刻着麻木绝望。守军倚在巷口咒骂:“快!今日滚木不够,就拿你们贱骨头去填!”
一白发老者稍慢,被狠狠踹倒,啃了满嘴污秽。老妇人欲扶,被凶狠眼神瞪回。
陈七心脏剧跳。趁守军背身打哈欠,他猛地窜出,捂住老者嘴拖回阴影。老者眼中布满惊恐,抖如筛糠。
“莫怕!”陈七声音低如耳语,带着奇异镇定。他掏出那枚染血虎头鞋,塞进老者冰冷僵硬的手里,“认得吗?”
老者死盯鞋子,如遭雷击。手指剧颤,抚过鞋面粗糙刺绣,喉咙里发出垂死般呜咽,泪涌如泉:“我的…小豆子……”前几日被守军活活打死的孙儿之鞋!
“想报仇吗?”陈七声音如淬火钢针,“想让你孙儿,让所有被害死的人,九泉下闭眼吗?”
老者猛地抬头,浑浊眼中爆出骇人凶光:“想!老汉这把骨头早该埋了!只要能咬下他们一块肉!怎么干?”
陈七抓紧他手臂:“听着!今日巳时三刻,联军佯攻西门!你联络信得过的人,越多越好!到时…”他凑到老者耳边,语速极快,“信号一起,砸烂西侧粮仓根基!让那墙…倒!”他用力捏了捏老者手臂。
老者眼中火焰熊熊,重重点头,将染血虎头鞋死死按在心口。
“快走!”陈七将他推出阴影,缩回暗渠消失。老者踉跄回巷,将虎头鞋深藏衣襟,紧贴心口。佝偻脊背挺直一分,无声而惨烈的决心,在同伴麻木眼神间悄然传递。
巳时初刻,日头高悬。战鼓隆隆,联军步卒扛云梯撞木,在箭雨零星射击下涌向关墙。依旧是徒劳佯攻。
曹操勒马高坡,面无表情。袁绍端坐华盖下,玉如意轻敲掌心。刘备按剑旗下,玄袍鼓风,目光穿透烟尘,死死锁住虎牢关西侧。时间缓慢沉重。
突然!
虎牢关西侧,粮仓地基方向,猛地爆发出绝非战斗的混乱声浪!压抑的嘶吼如地底熔岩冲破云霄!金属撞击、木石断裂、崩塌轰鸣震天动地!守军惊骇尖叫刺耳:
“反了!贱民反了!”
“粮仓!他们在砸根基!快……”
声音从关墙内部深处爆发!城墙上守军阵型大乱,惊惶望向关内腾起的巨大烟尘。
联军阵前,死寂被粉碎,随即爆发出山呼海啸!士兵血灌瞳仁,疯狂冲向关墙!
“轰隆隆——!!!”
一声沉闷恐怖的巨响撼动大地!虎牢关西侧关墙猛地向内凹陷扭曲!巨大条石发出呻吟,狰狞裂缝急速蔓延撕裂!烟尘如火山冲天!
毁灭性的崩塌!一大段高耸关墙如同被抽掉脊梁的巨兽,在轰鸣与烟尘中向内轰然倾颓!砖石、木梁、破碎器械连同守军身影,瞬间被吞噬!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的缺口,赫然洞开!
烟尘如浑浊巨浪从缺口喷薄而出。尘埃里,隐约可见扭曲挣扎的人影,凄厉混乱的哭喊与搏杀声——百姓的农具、木棍、牙齿指甲,皆成武器。
“杀——!”联军士兵如决堤洪流,涌向缺口。
曹操高举倚天剑,厉喝:“天助我也!随我杀入虎牢!”身先士卒冲入洪流。
袁绍狂喜拔剑:“破关!冲进去!”被亲卫卷入人潮。
唯刘备按剑原地,玄袍在烟尘中猎猎作响。弥漫的尘埃扑打他脸,沾染眉睫铠甲。他静静望着崩塌废墟,烟尘中炼狱景象——倒塌屋宇,断裂梁木,残破肢体,衣衫褴褛浴血搏杀的身影。
烟尘稍散处,血人般的陈七被百姓架着,手臂扭曲,胸口插着半截断矛,另一只手却死死高举一面染满血污的破烂军旗!旗帜在烟尘血火之上,顽强飘动。
缺口下方废墟边缘,一只枯槁沾满泥血的手无力伸出砖石缝隙,五指僵硬张开。指缝里,露出一点褪色脏污的红——那只小小虎头鞋的一角。
一股沉重如铅块压上刘备心口。震天喊杀与欢呼变得遥远模糊。
他缓缓垂下眼睑。浓密睫毛在尘埃脸上投下深影,掩住翻涌的惊涛。所有锋芒锐利,被深不见底的悲悯沉痛取代。
尘埃落在他紧握剑柄的手上,落于玄色肩甲。喧嚣如同隔着厚厚水幕。他独自立于这由仇恨、牺牲与渺小生命炸开的胜利门前,如沉默的祭奠者。
许久,一句低语从他紧抿唇间逸出,轻如叹息,重如誓言,唯有关羽张飞依稀可闻:
“此一计…名唤…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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