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明六皇子与臣子替身婢女(70)
宣和走得远远的,看见那三道瘦弱的身影,宣和才忍不住发问:“娘子不会是又要给璿娘子求情吧?要知道,太后此番多半是为了您出气,这么做,恐怕会惹得太后不悦。”
“你个丫头懂什么。长公主生前性格温婉柔软,最是宽和善良,若是她见到有人因为她受了母亲雷霆之怒,肯定会劝的。”
“还是娘子想的周到,奴婢多虑了。”
长台阶下,高虹主仆和刘婵玥主仆擦肩而过。相遇之时,刘婵玥正匍匐在地,手握着笔杆,全心全意在抄书。高虹踏上玉阶,回头看她,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怜悯。
天气太过暑热,刘婵玥细碎地听到了说话的声音和脚步声,她甚至隐约感知到,有一道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只是这些感觉都在烈日下糊成一团,再难以分辨,只能将多数的心神聚集在手下的文字,才能勉强保持一分头脑。汗水泡透了发髻,一颗汗珠从额角滑落,啪嗒一声打在宣纸上,晕花了某个字...
“娘子,抄写的事情做做样子就好了,不必如此认真。”阿奴心疼地收起那张被汗水毁掉的纸。
刘婵玥仍然是不做声。沉浸在热浪中,无异于溺在水里。眼前的字开始肆意浮动,需要强行定神才能抓住。如今她才知道,原来人真的可以被晒得头晕眼花。刘婵玥的手一抖,横出来一笔墨,墨迹拓在玉砖石上,越擦越黑。
两名宫女对视一眼,都心急如焚。娘子这是魔怔了?别烧坏了脑子。
身后传来急切的呼叫“玥儿!玥儿!”姜函卿抛下打着伞的宫女,火急火燎地跑到刘婵玥身边来。刘婵玥这才搁下笔,愣愣地回头:“你们...”
“我和姐姐现在才得到消息,追着赶着过来了,玥儿,你没事吧?你看你这么瘦小,哪里经得起这样晒啊!”姜函卿蹲下身子,满目都是心疼。“我爹爹练兵,都不敢让将士们在烈日下持久待,怕练坏了,何况你是个丫头....太后她...”
“卿儿,别哭。”刘婵玥浅浅一笑:“趁着太后休息,你们快回去吧,我做错了事情才遭到太后责罚,不能牵连你们。”
杨素芸把自己的伞拿来,悄悄给她头上挡着。“咱们是姐妹,有难自然同当,也该轮到我帮帮你了。”
守在一旁的内侍见了立刻上前。“娘子,太后娘娘有吩咐,任何人不得给璿才人遮阴打伞。”
“呸,什么鬼话。怕不是你们这些做奴才的落井下石故意这么说的吧!”姜函卿怒气冲冲地起身,撸起袖子就要打人的气势吓得内侍一缩脖子。
小内侍眉毛拧成了八字。“姜才人,奴只是个看守,哪儿有这么大的胆子啊。才人莫要为难奴才了,违反了规矩,奴才的小命也保不住了....”
“你....我....”姜函卿想说什么,偏又说不出什么辩驳的话,脸憋得通红。
“好了,卿儿,别为难他。”吴淑瑶柔声说道:“这位内侍,可否替我通传一声?”
内侍朝她做了一礼,满脸为难。“婕妤娘子,太后之前也有吩咐,她已经歇息了,任何人来求情都不见。”
宝珠嘟囔地说道:“方才我明明看到高宝林进去了,怎么,高宝林能进,吴婕妤却进不得,太后娘娘连亲侄女都不见了么?”
“高宝林有咱们颐华宫的信物,是可以随意出入的。”
吴淑瑶往小内侍手中塞了什么东西。“无论见还是不见,还请您帮忙问一声。”
“吴娘子,您这是为难奴才啊。”小内侍仓惶摇头,手中的银子烫手一样又给塞了回去。“颐华宫的人不收东西,您是知道的,奴只是个看守,娘子们呐,就放过奴吧。”
“好。”吴淑瑶点点头,自顾自掀起裙角跪在了刘婵玥的旁边。见状姜函卿和杨素芸也跪了下来。主子跪了,奴才哪有不跪下的道理,玉阶前瞬间跪倒了一片人。
小内侍吓得就差也跪下了。“吴婕妤,吴婕妤不可啊,太后格外重视您,跪坏了身子,可叫奴才怎么交代啊!”
“阿瑶,不要。”刘婵玥蹙眉摇了摇头。
吴淑瑶笑着摆首,握住她空下来的左手。“玥儿,有我们在,不怕。”
刘婵玥登时眼眶微热,稍稍偏头,看到如虎狼一般厉害的日光下,几把伞凌乱地斜在地上。姜函卿跪得笔直,露出一行白玉般的牙齿,也在朝她笑。素芸的汗水糊了她的妆,脂粉混做一团,狼狈不堪,眼神却温润清亮。
吴淑瑶今日带的是婵沙,就是那个曾经因为她改名的丫头,婵沙瞧见她在看自己,咬着下唇点点头。“璿娘子是好人,今日遭到太后责罚恐怕是误会,奴婢愿意相信璿娘子,陪着璿娘子。”
刘婵玥内心翻涌,怕要哭出来,因此只看了一眼就低下了头。书还是那本书,纸还是那张纸,不过她的眼睛似乎没有方才那样疼了。
她们三人为她求情,同她共罪,对她们而言没有半点好处,得罪了太后,只会让她们今后的宫闱生活过得更加艰难罢了。可她们还是那样做了,这之间,几乎没有犹豫。
吴淑瑶温柔地说道:“不必想着如何偿还我们。入宫前,我娘曾和我说过,深宫寂寞,帝王纵使再宠爱也很难常伴身侧。姐妹才是陪人最久的,唯有如此,日子才能过得下去。你我既然修了姐妹的缘分,就是要一起过日子的人,是我自己选的家人,家人的情你来我往哪里算得清?你若是真的过意不去,来日我遇险,你有余力,也伸一把手罢了。”
淑瑶是如玉瓶一般的人,烈日似乎侵蚀不了她的身,纵使热得要命,她的发髻也是一丝不乱。汗珠子被婵沙一点点拭去,那样吃人的阳光,也能为她镶一层金边。
姜函卿大笑地附和“是啊,玥儿,要不这宫规我也替你抄了吧?反正我娘总是喊我练练字。”
“你的字啊,鬼画符似的。”淑瑶破了功。“可别了,到时候看伤了太后的眼睛,反而害了玥儿。”
好好的罚跪,被弄成了说说笑笑的茶话会,看守的小内侍尴尬地不得了,却只敢缩着脑袋在一旁装瞎。
刘婵玥被唤去颐华宫已有一个时辰,姜安犹犹豫豫,在师父的门前徘徊足有半刻钟。“姜安?”姜安被这声音吓得跳了起来,转头就看见穿着常服的师父正背着手站在院门口。
“师父。”明慧姑姑叫姜安来找姜韦求助,姜安心里也是没底的,不过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怎么了?可是竹里馆出什么事情了?”见他的样子,像是刚刚从宫外回来,眼下应该是来直房换公服的。
姜安飞过去,跪在姜韦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师父想法子救救我家璿娘子吧,璿娘子已经在颐华宫门前晒了一个时辰了,怕是铁人都得晒化了!”
颐华宫内
“我吴家的女儿还真是各个都重情重义,倒是显得哀家是个薄情之人!”太后一掌按在桌上,语气带着嘲讽。“原以为只有黛儿这样,如今这个瑶儿也是这样。一个两个心中只有自己,唯独留下哀家一个老太婆在宫中苦苦支撑!难道我吴家真要无人了么?”
“太后消消气,嫔妾以为,重情义是好事,像吴婕妤这样的好人,将来一定会孝顺太后的。”高虹搁下笔,语气乖顺。
“她孝顺?”太后仿佛听见什么笑话一样。“她孝顺就不会跪在门外,质疑哀家的旨意,让整个后宫都知道我们姑侄不合,让哀家蒙羞!小安,你亲自带人把台阶下多余的那几个绑回去,要跪叫她们回自己宫里跪,别到哀家这儿现眼!”
“奴婢明白!”
太后看向高虹说道:“你今日,也不是诚心来陪哀家抄经文的吧?”
高虹闻言原地下跪,没有辩解。“你是个聪慧的,应该知道,哀家今日重罚刘氏,不单单是为了你。”
“是,嫔妾明白。嫔妾身份低微,并不值得太后如此大费周章,太后是不满嫔妃左右陛下的心思,璿才人犯了忌讳,理应该罚。不过....不过,太后不值得为了这点小事,伤了和陛下的母子情分。现下璿才人正在得宠,臣妾和她同宫而处,知道她并没有对太后不尊的心思,承宠也从未恃宠而骄,看轻了谁。在长信宫,她礼待臣妾,善待公主皇子,从无害人之心。因此此次误伤,臣妾作为当事人,从未怪过她。”
太后低头,看着地上倔强陈辞的高虹,心中某处一软。“表面上待人友善,未必心底也是如此,你还年轻,不懂得这个道理。哀家的女儿,当年就是太天真太心软,轻信了人,才没了性命....”
“长公主良善,嫔妾想,若是她还在世,无论对方是否有心伤害,她都会劝您轻点下手的。”
吴太后沉吟半晌:“让哀家再想想。”
“不好了,不好了!”
“什么事情这么急,可是刘氏受不住了?太医不是在吗,把人救回来就是,保她一条性命。”
内侍摇摇头,“不是,璿才人没事,是姜都知,姜都知来了....”
长台阶下,刘婵玥再也握不住笔。整整一个时辰的烈日,把她如同离开水的鱼一般炙烤,肌肤已经痛到麻木,泛着异样的红,眼前的字已然重影,在她的视线里飞来飞去,聚不到一处。汗水开始成注落下,滴滴答答湿了地上的纸。明明天气这样热,她却感觉浑身发冷,恨不得整个身子蜷缩起来。模糊中,有人强行掰开她的嘴,往里面灌药。刚刚入了喉头,又被她半数咳了出来,深褐色的药汁洒了一地。
“璿才人,您得喝药啊,死在这儿了叫小臣怎么和太后交代?”
声音炸耳,刘婵玥晃了晃头,伸手去够那人端的药。“我喝....我喝...”药汁大口大口的入喉,又急又快。灌药时,刘婵玥恍惚看到一队黑影从台阶上齐齐下来。随后身后一阵喧闹,人越来越多,又越来越少,直到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个。
是淑瑶她们被带走了吗?她努力地捡起地上的笔,卷起被药汁泡湿了的纸,想要再拿一张新纸,湿的手却印在宣纸上,留下丑陋的痕迹。忽然,一只温润修长的手伸过来,一张一张地替她捡起地上凌乱的纸。她扶住自己即将倾倒的身子,在一片虚影中努力去看,瞥见那人袖口的竹叶纹样,心中一僵。“这些书,娘子不必再抄了。”原来是姜韦。
空旷的殿前,姜韦一身素色常服,背手立在她的身后,他撑起一把米色的伞,“姜....”
“别说话。”姜韦撑起的这半片阴凉真的保下她半条命。她的肌肤不再针扎一般疼,只是头还是晕,胃里翻江倒海,好像随时要吐出来。她只能不言,任由自己变成了抽了骨头的木偶,余下的力气都用来支撑身子不倒下去。
长阶上仿佛又来了人,太后搭着小安的手,一步一步走下去。身后跟了好几人,光是伞就有四五把,高虹跟在太后身后,两道秀眉紧蹙,眸中有担忧之色。“姜韦,你这是要借皇帝的势,抗哀家的旨意?”
姜韦并无畏惧之色,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太后谅臣。陛下临行前曾经叮嘱过臣下,看顾好璿才人,在他回来之前,才人必须毫发未损。臣擅离职守,辜负陛下嘱托,待陛下御驾归来必当亲自认罪。”
太后讽刺一笑:“你辜负皇帝,难道就不辜负哀家?姜韦,你不要忘了,若是没有哀家,你现在还是一个洒扫的小太监。”
“太后恩重如山,臣自不敢忘。太后待臣有知遇之恩,陛下对臣也不薄,正因此,臣才要护着璿才人。今日护与不护,臣都在劫难逃,不如舍臣一个,守住太后和陛下的母子亲情。”
“巧言令色。此女蛊惑皇帝,又致使哀家的亲侄女和哀家作对,若非她从中作梗,霸占君恩,皇帝和瑶儿何至于生分至此!哀家不过让她跪一个时辰,就有这么多人替她说话,可见其蛊惑人心的功力不浅。”
“太后明鉴,据臣所知,璿才人一直跪在这里未曾动过,她又要如何蛊惑众人呢?”
“后宫女子这等心机,哀家会没你看得清楚?你如此为她证言,想来对此女子十分了解,姜都知,你自诩清明,却是否也受人蛊惑了。”
“臣一时为皇臣,此生都为皇臣,一心为陛下太后着想。”姜韦低首,声色沉沉。
他们的争辩,落在刘婵玥的耳朵中都是一片混沌。方才的苦药没有起到作用,她霜白的脸上全是汗,看着似乎比服药前还要更加脆弱些。眼前天旋地转,神思将要熄灭之际,她想到师父,想到小姐,又想到望玺....还有.....陛下。她不知为何自己会想起他,或许是破冥馆,或许是昼夜温存。
人总是很难忘记给自己带来痛苦的人,自从和他结识,她的一切痛楚都来源于他,偏偏这一身却要系于他,这疼痛扎根于心,悄悄发芽,却难孕育出恨意。他好像,一直有在尽力待她。
身子越来越轻,直到落入一个干燥的怀抱。那个怀抱干净有力,让浑身湿哒哒的她不愿意玷污。周身的嘈杂静了,她逆着光看见一道锋利的下颌线,那人分明没有戴帷帽,却叫人看不清脸。
“你...”
她伸手,想要去揭开那人的面纱,却被一把按回来。指腹和冰凉的玉器擦身而过,她合眸,心中却无比踏实,可以任由自己沉浸在混沌识海。隔着薄薄的衣料,她能听到那人有力的心跳,由缓至急。呼吸的频率是那样熟悉,可惜她再无余力去想,只能在他的臂弯中沉沦。犹如脱水的鱼,再一次浸入海中。她感觉到自己在移动,在他怀抱里的路,走了好久好久。
雨声响起,久旱中的这场大雨,终究是祈求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