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的警告
姚鉴栩听见“我妈明天来”这几个字时,手里的马克杯差点没拿稳。温热的水汽扑在脸上,她却觉得后脖颈一阵发凉,刚才还松快的神经瞬间绷紧了。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洗得有些发白的家居服,挽着袖子露出的小臂上还有早上煎蛋时溅到的油点。脑子里像有无数个小鼓在敲,乱哄哄的全是念头:凌云霄是什么人?商界里说一不二的总裁,浑身是生人勿近的气场,她到现在跟他独处都还偶尔觉得拘谨。
那他妈妈呢?听凌云霄提过几句,是真正从小在蜜罐里长大的富家千金,一辈子没沾过烟火气,讲究得很。那样的人,怎么会看得上她?一个普通家庭出身,每天挤地铁上班,连插花和茶道都分不清楚的普通女人。
姚鉴栩往厨房退了两步,后背抵着冰凉的橱柜门才稍微稳了稳。她甚至能想象出明天的场景:那位阿姨穿着精致的套装,用挑剔的目光扫过她租来的小公寓,扫过她做的家常菜,最后落在她身上,眼神里是藏不住的审视和不认同。
“怎么了?”凌云霄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关切。
姚鉴栩赶紧摇摇头,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没、没什么,就是……突然有点紧张。” 她总不能说,她怕得要命,怕自己在那位千金太太面前,连抬头说话的勇气都没有。姚鉴栩一整个晚上都没睡踏实。
闭上眼,脑子里全是“富太太”“千金大小姐”这些标签,自动叠加上电视剧里那些珠光宝气、眼神锐利的贵妇人形象。她甚至爬起来翻出衣柜里唯一一件稍微正式点的连衣裙,熨了三遍还觉得哪里不对劲,又对着镜子练习了好几遍打招呼的语气,生怕自己说错一个字。
“阿姨好”——会不会太随意?“伯母好”——会不会显得太刻意?她对着空气比划,手指绞着裙摆打了好几个结,最后泄气地瘫回床上,只觉得头皮发麻。
第二天一早,天刚亮她就爬起来忙活。厨房飘出煎培根的香气时,她手还在抖,煎蛋的边缘都焦了一块。听见门铃响的瞬间,姚鉴栩感觉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深吸了三口气才敢去开门。
门打开,凌云霄的母亲站在门口,穿着素雅的真丝旗袍,头发挽得一丝不苟,却没有想象中的压迫感。那双眼睛和凌云霄有几分像,只是更温润些,带着笑意看过来时,竟让人莫名松快了些。
“阿、阿姨,您、您来了……”姚鉴栩一开口就卡壳了,想好的开场白全忘在脑后,舌头像打了个结,脸瞬间涨得通红,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她低着头,准备好迎接对方可能的打断或是审视,没想到头顶传来温和的声音:“姑娘别紧张,我叫苏婉,你叫我苏阿姨就好。”
姚鉴栩猛地抬头,撞进苏婉含笑的眼睛里。对方没有催促,也没有露出丝毫不耐烦,就那样静静地站着,等着她把那句磕磕巴巴的话接下去,眼神里甚至带着点鼓励的暖意。
那一刻,姚鉴栩愣了愣,心里那些盘桓了一整夜的紧张和揣测,好像突然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松动了一角。苏婉看着姚鉴栩泛红的耳根,眼底笑意更深了些,主动侧身走进屋里,语气轻快得像带着点撒娇的意味:“其实我们昨天算见过一面啦,今天该好好认识下。”
她走到客厅沙发边坐下,姿态舒展又自然,完全没有姚鉴栩想象中那种小心翼翼的矜贵。“你叫我苏阿姨就行,或者跟着云霄喊我妈也成。”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趣事,眼尾弯起细纹,“他们总喊我凌太太、凌母的,听着多生分。说起来,云霄他爹才是真该叫‘凌先生’的人,板着脸的时候能把下属吓哭,我可没他那本事。”
姚鉴栩攥着衣角的手慢慢松开了些。苏婉说话时语速不快,尾音带着点软糯的调子,完全没有半分高高在上的架子,倒像是隔壁那位总给她塞小饼干的阿姨,亲切得让人发怔。
她张了张嘴,原本卡壳在喉咙里的话忽然顺了些:“苏、苏阿姨好,我叫姚鉴栩。”
“鉴栩,”苏婉轻轻重复了一遍,点头笑道,“名字真好听。快坐吧,站着多累。云霄呢?让他去把我带的水果洗点来。”说着扬声喊了句,语气里的熟稔自然,让姚鉴栩心里那点紧绷的弦,又松了松。苏婉端起姚鉴栩递来的柠檬水,指尖轻轻碰了碰杯壁,目光落在她脸上时,依旧是笑眯眯的,语气却带了点不容错辨的探究。
“先不说云霄那孩子,”她抿了口水,放下杯子时发出轻响,“我倒是挺好奇,你跟他是怎么认识的?”
姚鉴栩的心猛地一提,刚放松的神经又绷紧了,手指不自觉地蜷了蜷。
就听苏婉继续说:“前阵子家里保姆跟我念叨,说云霄好像认识了个小姑娘,还挺上心的。我这做妈的,总得亲眼来看看才放心不是?”她话锋一转,眼尾的笑意深了些,故意拖长了语调,“昨天一见啊,我就想着,这哪是多了个妹妹,分明是……”
她顿了顿,目光在姚鉴栩泛红的脸颊上打了个转,才慢悠悠地补完后半句:“……分明是我家该多个人了。总不能一直让云霄一个人晃着,你说是不是?”
这话听着像是在说凌云霄该成家,可那眼神里的了然和打趣,明明白白地落在姚鉴栩身上。
姚鉴栩的脸“腾”地一下热透了,从脸颊一直烧到耳根。她张了张嘴,想解释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卡住了——说他们只是普通朋友?可凌云霄这些日子的亲近,又怎么算?说别的?她自己都理不清那点模糊的心思。
最后只能低下头,盯着自己绞在一起的手指,磕磕巴巴地说:“我、我们……就是普通朋友……”声音小得像蚊子哼,连自己都觉得没底气。
苏婉看她这副窘迫模样,眼底的笑意更浓了,却没再追问,反而笑着岔开了话题:“早饭吃了吗?我带了些点心,都是家里厨子做的,你尝尝?”姚鉴栩捏着衣角的手指更紧了些,脸颊烫得能煎鸡蛋。苏婉那句“该多个人了”像颗小石子,在她心里荡开一圈圈涟漪,说不清是慌还是别的什么。
“尝尝这个?”苏婉没再揪着刚才的话不放,从带来的食盒里拿出块桃花酥,递到她面前,“家里厨子新研究的方子,用的是今年的新桃酱,不腻。”
糕点的甜香飘过来,姚鉴栩犹豫了下,还是接过来,小声道了谢。酥皮入口即化,清甜的桃味漫开来,倒让她紧绷的神经又松了些。
“其实啊,”苏婉自己也拿起一块,慢悠悠地吃着,“云霄这孩子,看着冷,心其实软得很。就是嘴笨,跟他爹一个样,好话到了嘴边也说不利索。”她抬眼看向姚鉴栩,眼神温和,“以前总担心他一个人绷得太紧,身边连个能说说话的人都没有。”
姚鉴栩咬着桃花酥,没敢接话。她想起凌云霄沉默的样子,想起他把栀子花塞给她时泛红的耳根,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又涌了上来。
“你们怎么认识的,其实我也不用太较真。”苏婉忽然笑了,“我就看他跟你在一块儿的时候,眉眼都松快些。不像以前,回家就对着电脑,跟个木头似的。”
姚鉴栩猛地抬头,撞进苏婉带着笑意的眼睛里。那眼神里没有挑剔,没有审视,只有一种长辈对晚辈的温和打量,甚至……带着点默许的意味。
她刚想说点什么,就见凌云霄端着洗好的水果从厨房出来,看见她们俩凑在一起说话,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下:“妈,您又说什么呢?”
苏婉朝他眨眨眼,故意提高了声音:“说你以前总当工作狂,现在总算知道陪姑娘说话了。”
凌云霄的耳尖瞬间红了,把果盘往桌上一放,没好气地说:“吃你的水果吧。”
姚鉴栩看着他泛红的耳根,又看看苏婉促狭的笑容,心里那点紧张忽然烟消云散了。她低下头,咬了口草莓,清甜的汁水漫过舌尖时,嘴角忍不住悄悄弯了弯。临睡前,姚鉴栩对着手机屏幕犹豫了很久,指尖在输入框上悬了又悬,最后还是敲下三个字:“哥哥晚安。”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她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赶紧把手机倒扣在床头柜上。心脏却不听话地怦怦跳,脑子里反复回放着苏婉今天那些意有所指的话,还有凌云霄被调侃时泛红的耳根。她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往上扬。
一夜睡得不算沉,天刚蒙蒙亮,姚鉴栩就醒了。想起附近山上有座古寺,据说求姻缘很灵,她鬼使神差地换了衣服,揣着颗惴惴不安的心就出了门。
寺庙里香火很旺,她跟着人群虔诚地跪拜,双手合十时,脑子里晃过的全是凌云霄的影子——他沉默递花的样子,他被母亲打趣时的窘迫,他看她时那双藏着暖意的眼睛。她闭紧眼,在心里默念:希望他能得偿所愿。至于愿望是什么,她没敢细想,只觉得只要是他想要的,她都愿意见到。
拜完佛出来,在回廊上遇见个眉目慈善的老和尚。对方看了她一眼,忽然开口:“女施主留步。”
姚鉴栩愣了愣,停下脚步。
老和尚双手合十,声音平和:“看女施主眉宇间似有牵挂,只是这情路,恐多颠簸。”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微怔的脸上,“执念过深,难免伤痕累累,还需多保重。”
姚鉴栩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她张了张嘴,想问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颠簸?伤痕累累?这些词像小石子,在她刚平静下来的心湖里砸出乱麻般的涟漪。
她对着老和尚鞠了一躬,转身往外走。阳光透过树叶洒在地上,明明是暖融融的,她却觉得心里凉丝丝的,刚才拜佛时的那点甜,好像瞬间被冲淡了许多。老和尚看着她怔忡的模样,又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洞悉世事的平和:“女施主,与其在情感里患得患失,不如先一心对自己。”
姚鉴栩猛地抬头,撞进对方沉静的眼眸里,那目光仿佛能看透她心底藏着的自卑与依附。
“你这些年,怕是总在为旁人着想,把自己的心意和需求压了又压。”老和尚轻轻摇头,“其实你亏欠最多的,是你自己。”
他端详着她的眉眼,语气笃定:“我看你面相,是有慧根也有韧劲的。若能收敛起那些向外的心思,把力气都用在自己身上,再努努力——”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目光望向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尖,像是在描摹一幅开阔的图景:“你会拥有更广阔的视野,更自在的自由,甚至能闯出一番像样的事业。到那时,不必依附谁,也能活得舒展明亮。”
姚鉴栩站在原地,风吹过回廊带起檐角的铜铃,叮当作响。老和尚的话像晨露落在心尖,先是一阵发凉,随即又泛起奇异的清醒。
她一直觉得,像自己这样的普通人,能被凌云霄那样的人放在心上,已经是侥幸,所以总忍不住小心翼翼,总在想如何才能配得上。可老和尚却说,她该先对自己好,该为自己去闯。
手里攥着的佛珠被体温焐得温热,她望着山下渐渐苏醒的城市,心里那片被“颠簸”“伤痕”搅乱的水域,忽然泛起了一点不一样的波澜。老和尚的声音还在耳边萦绕,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笃定:“但若执迷不悟,困在当下的心思里,那让你辗转难眠的担忧,或许很快就会成了真。”
他抬手指向寺外那条蜿蜒向上的石阶路,晨光正顺着石阶漫上来,照亮了路边倔强生长的野草:“噩梦若真要开始,你也不必怕。一直往前跑,别回头看那些拉扯你的东西。”
“你脚下的路,从来不止一条。”老和尚的目光落在她攥紧的拳头上,“把心思收回来,一步一步踩实了走,自然能闯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到那时再回头,就会发现,困住你的从不是旁人,是你自己不肯松开的手。”
姚鉴栩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石阶尽头隐在晨光里,像是藏着无数种可能。风卷着松涛掠过耳畔,老和尚的话像颗钉子,狠狠钉进心里——往前跑,为自己跑。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竟让她刚才那些惶惑不安,悄悄生出了点被撕扯开的缝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