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痕惊心

白展堂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腔调,如同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然而这句话落在费彬、赵敬耳中,却不啻于一道惊雷!

“不该沾的东西?”

费彬浓眉倒竖,凶戾之气更盛,“白展堂!你少在这里故弄玄虚!那石碑乃天降神物,地裂而出,能沾上什么?莫非你想替这客栈遮掩什么?!”

他嘴上虽硬,但心中那根被吕秀才挑起的疑虑之弦,却被白展堂这轻飘飘一句话猛地拨动,发出一声刺耳的颤音。

赵敬的眼神也瞬间变得锐利如刀,死死盯住横梁上那个看似惫懒的身影:“白兄此言何意?还请明示!莫要混淆视听!”

他语气中的阴冷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客栈里其他人也都屏住了呼吸。

佟湘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老白绝不会无的放矢,但这“不该沾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是福是祸?

郭芙蓉、李大嘴、吕秀才也都紧张地望着白展堂,邢育森更是从柜台后面探出了半个脑袋。

白展堂对下方骤然紧张起来的气氛恍若未觉。

他慢条斯理地拍了拍手上的花生碎屑,然后才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骨头发出轻微的“咔吧”声。

他身体一歪,如同没有重量的一片羽毛,轻飘飘地从横梁上滑落下来,落地无声,正巧落在柜台前,挡在了佟湘玉和两派高手之间。

他侧过身,面对着费彬和赵敬,脸上依旧挂着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但眼神却锐利如针,直刺对方眼底深处:“遮掩?混淆视听?啧,我白展堂虽然以前手脚不干净,可说话向来一口唾沫一个钉。”

他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在众人面前极其缓慢地捻了捻,仿佛指尖正捏着某种细微的粉末。

“小爷我别的本事没有,就是这鼻子,还有这对招子,还算灵光。”

他慢悠悠地说道,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那石碑,看着是挺古旧,坑坑洼洼,风吹雨打的样子,像是埋了百八十年。可偏偏啊,就在它贴着地面的那个根儿上,靠近裂开的那条地缝边上……”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欣赏着费彬和赵敬脸上那越来越掩饰不住的惊疑。

“我闻到了一股味儿。”

白展堂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洞悉秘密的诡秘感,“一股子……刺鼻的硫磺味儿,混着点硝石、木炭渣的焦糊气儿。还有那么一小撮黑黢黢的粉末,粘在石头缝里,捻在手里,一搓就散,沾手指头上,黑乎乎的,洗都洗不掉……”

他每说一个字,费彬和赵敬的脸色就阴沉一分。

当“硫磺”、“硝石”、“木炭渣”、“黑火药粉末”这几个词清晰地蹦出来时,两人的瞳孔骤然收缩!

“黑火药?!”

赵敬失声低呼,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骇然!

他身后的弟子们也一阵骚动,脸上写满了震惊。

火药?那石碑底下怎么会有火药?!

“不可能!”费彬脸色铁青,几乎是吼出来的,“一派胡言!那石碑是从地缝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地动山摇!怎么可能是火药炸出来的?!你休想……”

“挤出来的?”

白展堂嗤笑一声,打断了他的咆哮,眼神里的戏谑彻底消失,只剩下冰冷的洞悉,

“费大侠,你也是老江湖了。地动山摇?那五里坡是片松软的河滩荒地!别说挤出一块这么大的石碑,就是挤出一块磨盘,那地缝口子得裂成什么样?边缘得翻卷成什么样?泥土得飞溅多远?你再想想,你们看到的那个口子,边缘是不是整整齐齐,跟刀切豆腐似的?崩出来的土,是不是都堆在石碑边上,拢得还挺圆乎?像是……有人特意挖了个坑,把石碑放进去,再用火药‘轰隆’一下,把上面的浮土炸开,让它看起来像是自己‘挤’出来的?”

白展堂的话,如同冰冷的解剖刀,将费彬和赵敬亲眼所见、深信不疑的“神迹”,一层层剥开,露出其下可能隐藏的、丑陋不堪的人为痕迹!每一个细节的对比,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们固化的认知上!

费彬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他脑子里疯狂地回放五里坡的场景:那地缝……边缘确实过于规整!

崩开的土……确实都堆在石碑根部周围,形成一个小土包!

当时他只顾着石碑上的字,被那预言惊得心神剧震,哪里会去细究这些不合常理的细节?!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瞬间窜上了天灵盖!

赵敬的脸色更是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手指关节捏得发白。他是心思更缜密的人,此刻经白展堂点破,那些被忽略的疑点瞬间清晰无比地浮现出来!

是了!那地缝的形状,那泥土的分布……根本不像是地壳自然运动产生的撕裂!反而更像是……精心布置的爆破现场!

“而且啊,”

白展堂火上浇油,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那石碑上的字……啧啧,刻得是深,歪歪扭扭,看着古拙。可我凑近了仔细瞧,那刻痕的边缘,新得很哪!石头崩裂的茬口都还是白的!一点风吹日晒的痕迹都没有!倒像是……有人拿着凿子,就在昨晚上,或者今天凌晨,赶工硬凿出来的!那‘血染七侠’几个字,凿得尤其用力,石头渣子都还没扫干净呢!”

“新刻的?!”

这下连赵敬都忍不住失声。

石碑是新的?字也是新刻的?!这哪里是什么天降预言,分明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处心积虑的栽赃陷害!

客栈内一片死寂。

嵩山衡山两派的弟子们面面相觑,脸上都露出了茫然和动摇。

刚才还鼓噪着要“交出灾星”的气势,在白展堂抽丝剥茧般的分析下,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个干净。一股被愚弄的愤怒和寒意,开始在人群中弥漫。

佟湘玉紧绷的心弦终于稍稍松弛,看向白展堂的目光充满了感激和后怕。

郭芙蓉和李大嘴更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看向老白的眼神充满了崇拜。

吕秀才则激动地推着眼镜,喃喃道:“果然!果然有诈!我就说必有幕后黑手!栽赃嫁祸!其心可诛!”

邢育森也终于从柜台后面爬了出来,挺直了腰杆,虽然腿肚子还有点哆嗦,但嗓门大了不少:“看看!看看!额说什么来着?肯定是有人捣鬼!栽赃陷害!想害我们七侠镇!想害同福客栈!想害……”

他差点把“莫小贝”三个字秃噜出来,幸好及时刹住车,改口道,“想害良民!其罪当诛!费大侠,赵先生,你们……你们可别被人当枪使了啊!”

费彬和赵敬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难看到了极点。

他们兴师动众而来,气势汹汹要“诛魔”,结果却被告知所谓的“神谕”可能是个火药炸出来的、字是新刻的假货!

这脸打得啪啪响!巨大的羞恼和被愚弄的愤怒在他们胸中翻腾。

“白展堂!”

费彬双目赤红,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你空口白牙,就想颠倒黑白?你说有火药就有火药?你说字是新刻的就是新刻的?证据呢?!拿出证据来!否则,就是你信口雌黄,包庇灾星!”

赵敬也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阴冷地盯着白展堂:“白兄所言,着实耸人听闻。然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那石碑与痕迹尚在五里坡。若白兄所言非虚,何不让我等亲自去查验一番?若真有火药痕迹,字迹确为新刻,我等自当赔罪,并全力追查幕后真凶!但若没有……”

他眼中寒光一闪,“白兄,你这‘盗圣’的名头虽响,今日也需给我嵩山衡山两派一个交代!”

查验?

佟湘玉的心又提了起来。

老白说的是真的吗?万一对方强词夺理,或者那痕迹被人破坏了怎么办?

白展堂却似乎早料到对方会如此说。

他耸耸肩,一脸的无所谓:“查呗!随便查!那黑火药粉末沾得可结实了,石头缝里抠都抠不干净!那新刻的字痕,太阳底下看得更清楚!你们现在去,痕迹还在那儿躺着呢!不过嘛……”

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意味深长,“我劝你们动作快点。这消息传得比风还快,谁知道那些藏在暗处的耗子,会不会急着去‘打扫’现场,毁尸灭迹?”

这话如同警钟,敲在费彬和赵敬心头!对啊!如果真是阴谋,对方必定会极力掩盖痕迹!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急迫和凝重。

费彬猛地一挥手:“走!去五里坡!看个究竟!”

他再也顾不上同福客栈,转身就往外冲,嵩山派弟子立刻跟上。

赵敬深深看了一眼白展堂和佟湘玉,也沉声道:“赵某也去一观!若真有诈,此事绝不干休!”

说罢,也带着衡山弟子匆匆离去。

杂沓沉重的脚步声迅速远去,客栈门口重新空了下来,只剩下被踹坏的门板在微风中吱呀作响,以及弥漫在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紧张和火药味。

“呼……”

李大嘴一屁股瘫坐在旁边的条凳上,手里的斧头“哐当”掉在地上,抹了把额头的冷汗,

“我的妈呀……吓死我了……老白,你可真是及时雨啊!”

郭芙蓉也松了口气,但随即柳眉倒竖:“这帮混蛋!不分青红皂白就闯进来喊打喊杀!要不是老白……”

佟湘玉快步走到白展堂身边,眼中满是担忧和后怕:“展堂,你说的是真的?那石碑底下真有火药?字真是新刻的?”

虽然老白说得笃定,但她还是需要确认。

白展堂脸上的轻松瞬间褪去,换上了一层凝重。

他点点头,压低声音:“千真万确。硫磺硝石味儿很冲,那黑火药粉末我捻了一点在手里,错不了。刻痕的茬口新得发亮,绝对是最近几天才凿出来的!而且……”

他眼神锐利地扫了一眼后院方向,声音压得更低,“我怀疑,这火药布置和石碑埋设,手法相当老练,不是一般蟊贼能干得出来的。还有那预言的内容,直指小贝……”

佟湘玉的心猛地一沉,脸色发白。

果然,是冲着小贝来的!而且,来者不善!

吕秀才推了推眼镜,忧心忡忡:“老白,你点破了他们的阴谋,固然暂时解了围。但正如你所言,幕后之人必定会去毁灭证据!费彬和赵敬他们赶过去,恐怕……”

“恐怕看到的,已经是个干干净净、‘天衣无缝’的‘神迹’了。”

白展堂冷冷地接口,嘴角勾起一抹讥诮,

“或者,他们会看到一些‘更有趣’的东西。”

“那怎么办?”

郭芙蓉急了,“难道就让他们把脏水泼到底?”

“当然不能。”

白展堂眼神微凝,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秀才说得对,我们需要证据!光凭我一张嘴,说服力不够!掌柜的,给我准备点干粮和水囊,还有……”

他看向佟湘玉,“照顾好小贝,无论发生什么,都别让她出来。我去五里坡盯着!”

“你去?”

佟湘玉一惊,“太危险了!万一他们……”

“放心。”

白展堂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但眼底深处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论脚程和藏匿的功夫,他们拍马也赶不上我。我去看看他们能玩出什么花样,顺便……看看能不能逮到一两只急着‘打扫卫生’的耗子尾巴。”

他活动了一下手腕,指节发出清脆的响声。

佟湘玉看着他,知道这是眼下最好的办法。她用力点点头:“小心!”

白展堂不再耽搁,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闪到后厨,片刻后便提着一个鼓囊囊的油纸包和一个水囊出来,对众人一点头,身影便如一道轻烟,悄无声息地掠出后门,瞬间消失在清晨尚未散尽的薄雾之中。

客栈里暂时恢复了平静,但气氛却比之前更加沉重。

李大嘴捡起斧头,闷头去收拾被踹坏的门板。

郭芙蓉焦躁地在堂内踱步。

吕秀才眉头紧锁,在柜台后翻找着书籍,试图从故纸堆里寻找类似阴谋的记载或破解之法。

邢育森则唉声叹气,念叨着“多事之秋”、“流年不利”。

佟湘玉独自站在柜台后,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袋里那块拓着不祥预言的粗布。

她望向通往后院楼梯的方向,眼神充满了忧虑。

小贝……她现在怎么样了?刚才的惊吓,还有那些恶毒的预言字眼……

佟湘玉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她正想上楼去看看,客栈门口的光线又是一暗。

两个身影出现在门口。

一男一女。

男子约莫四十上下,面容清癯,三缕长髯,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背负一柄形式古拙的长剑,气质儒雅中透着干练。

女子三十许人,荆钗布裙,未施粉黛,容貌秀丽温婉,手里提着一个青布包袱,眼神清澈而沉静。

两人风尘仆仆,像是赶了很远的路。

“掌柜的,叨扰了。”

男子拱手,声音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请问,这里可是七侠镇同福客栈?我夫妇二人途经此地,想投宿几日。”

他的目光扫过堂内略显狼藉的景象(被踹坏的门板、散落的灰尘、惊魂未定的众人),以及佟湘玉脸上尚未褪尽的凝重,眼中掠过一丝讶异和探询。

佟湘玉迅速收敛心神,脸上挤出职业性的笑容迎上去:“是咧是咧!欢迎欢迎!快请进!我就是掌柜的佟湘玉。二位贵客赶路辛苦,先坐,大嘴,上茶!”

她一边招呼,一边暗自打量这夫妇二人。气质不凡,尤其是那男子背负的长剑,虽不起眼,但隐隐透着一股内敛的锋锐之气,绝非寻常旅人。

“多谢佟掌柜。”

男子再次拱手,与妻子一同走了进来,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通往二楼的楼梯口,又看了看后院的方向,最终落在佟湘玉身上,温和地自我介绍道:“在下点苍派,柳随风。这是拙荆,柳如烟。久闻同福客栈大名,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寻常。”

他话语中似乎另有所指。

点苍派?!佟湘玉心头一跳。又是一个名门大派!而且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到来!是巧合?还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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