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杏花巷的春雨,比北疆的雪更磨人。
任瑶对着铜镜插簪,珊瑚簪子却三次从手中滑落。镜中女子面色苍白,眼尾青黑浓重,像被水墨洇开的墨迹。她摸着后颈新生的咒纹,忽然想起密道崩塌那夜,沈砚之的血滴在她眉心,灼烧出的印记竟与他后颈的朱砂痣一模一样。
“郡主,该用膳了。”丫鬟小桃捧着药碗进门,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担忧。
任瑶没应声,指尖抚过桌上的《寒梅剑谱》。自三个月前从镇北王府逃出,她便再没见过沈砚之。那日密道崩塌时,他将她护在胸前,用最后一丝内力震碎了追兵的兵器,却在她昏迷前,对着她耳边说了句“对不起”。
“小桃,”她忽然开口,“你说阿砚会不会嫌弃我现在的模样?”
小桃愣了愣,目光落在任瑶后颈的咒纹上。那咒纹呈青黑色,蜿蜒如蛇,正是“蚀骨蛊”发作的征兆。自那日之后,任瑶便常常陷入昏迷,醒来时总抓着丫鬟问“阿砚去哪了”,却在看见后颈的咒纹时,眼神瞬间变得陌生。
“姑爷一定会回来的。”小桃勉强笑了笑,“您看,这杏花巷的屋子还是他亲自布置的呢,桌上的并蒂莲……”
话音未落,窗纸突然被剑气划破。
任瑶本能旋身,软剑出鞘带起寒光。却在看清来人时猛地顿住——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左眼角泪痣衬得他面容阴郁,腰间挂着半块寒梅纹玉佩,正是沈砚之从不离身的信物。
“你是谁?”她剑尖抵住对方咽喉,却在触到他气息时一阵眩晕。
少年望着她后颈的咒纹,眼神里闪过痛楚:“阿姊,我是砚辞,砚之的弟弟。”
任瑶后退半步,软剑“当啷”落地。这个名字她曾在沈砚之的梦中听过,每次他喊出这个名字,都会惊出一身冷汗。此刻站在眼前的少年,竟与记忆中的沈砚之有七分相似,只是眉骨更峭,眼底藏着化不开的冰。
“阿砚呢?”她抓住少年手腕,“他为什么不来见我?”
砚辞别开脸,目光落在墙上的喜服上。那身大红婚服是任瑶亲手绣的,金线绣的并蒂莲在日光下泛着光,却因无人试穿而显得格外凄清。他摸向怀中的血玉瓶,瓶身上还带着沈砚之的体温,瓶中装的,是用最后半枚解药炼成的毒。
“阿姊,”他声音发涩,“阿兄他……早在三个月前就经脉尽断,如今全靠蛊毒吊着一口气。”
任瑶只觉耳边一阵轰鸣,眼前闪过沈砚之最后那抹笑容。原来那日他说的“对不起”,是在与她道别;原来他迟迟不出现,不是负心薄幸,而是怕她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她忽然想起密道里的双生子尸体,想起镇北王说的“活容器”,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带我去见他。”她抓起桌上的玄铁剑鞘,“现在就去。”
昆仑山麓的荒原上,积雪尚未化尽。
任瑶跟着砚辞穿过乱葬岗,腐尸的气味混着药味扑面而来。她想起沈砚之曾说,昆仑山的雪最干净,适合埋剑。此刻她踩着泥泞的雪,看着砚辞停在一个土堆前,堆上插着的,正是沈砚之的断剑。
“阿兄怕你难过,不让我告诉你。”砚辞声音沙哑,“他说,等你忘了他,就去江南找个好人家……”
任瑶蹲下身,指尖抚过断剑上的寒梅纹。剑身上刻着细小的字迹,她凑近了看,才发现是用刀尖刻的“任瑶”二字,笔画间还凝着暗红的血痂。她忽然想起藏书阁里,沈砚之教她刻剑穗时的场景,他说“刻字要用心,就像喜欢一个人,要把名字刻进骨子里”。
“他在哪?”她转头看向砚辞,眼神平静得可怕。
少年叹了口气,掀开乱葬岗深处的草席。任瑶看见沈砚之躺在枯草上,身上盖着她绣的鸳鸯被,后颈的咒纹已经蔓延到眉心,唇色乌青如墨。他听见动静,缓缓睁眼,看见她时,眼底闪过一丝慌乱,随即扯出个苍白的笑。
“任瑶,你怎么来了?”他想坐起来,却牵扯到伤口,咳出的血滴在被面上,晕开的红梅比当年阁楼上的烛火还要艳。
任瑶按住他肩膀,触到嶙峋的锁骨。三个月前那个能单手抱她上阁楼的少年,如今竟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她摸向他腰间,果然没了玄铁剑的重量,取而代之的,是个绣着并蒂莲的香囊,里面装着半缕青丝——那是她成婚那日剪下的。
“为什么不告诉我?”她声音发抖,“我连你的最后一面都差点见不到。”
沈砚之望着她发间的珊瑚簪,想起她曾说“等成了亲,就换金步摇”。此刻她眼底的白翳已退去,清明如秋水,却凝着他从未见过的寒霜。他想抬手替她理理碎发,却看见自己指尖爬满青色纹路,像丑陋的藤蔓,正在吞噬最后一丝生机。
“因为我不想让你看见我这样。”他别开脸,“任瑶,你值得更好的……”
“住口!”任瑶打断他,从怀里掏出个小玉瓶,“这是我从父亲书房偷的‘冰蚕蛊’解药,据说能解百蛊……”
“没用的。”沈砚之按住她手腕,“我的蛊毒早就与血脉相融,除非……”
“除非什么?”她抓住他指尖,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沈砚之看着她眼中的光,忽然想起初遇时她举着糖葫芦的模样。那时的她,眼里装着整个江湖的光,而他,是第一个走进那束光里的人。如今他要亲手掐灭这束光,才能让她活下去。
“除非用双生蛊的宿主之血。”他轻声说,“也就是你。”
任瑶愣了愣,随即笑起来。她想起地牢里的场景,想起镇北王说她是“活容器”,原来从出生起,她的血就注定要为这对双生子而流。她解开袖口,露出腕间的朱砂痣——那是沈砚之亲手点的,如今看来,竟像是为放血而画的标记。
“阿砚,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她执起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你说要带我去江南看杏花,要陪我看遍四季花开花落。现在才过了一季,你怎么能食言?”
沈砚之喉间发紧,触到她剧烈的心跳。那心跳声与他体内的蛊毒产生共鸣,让他一阵眩晕。他看见砚辞站在阴影里,手按在剑柄上,眼中满是挣扎。原来砚辞早已知道,只有任瑶的血能救他,而他,早已做好了替她去死的准备。
“任瑶,听我说……”
“别说了。”她俯身吻住他唇角,“就当是我求你,活下去。”
话音未落,她抓起他的断剑,猛地刺入自己心口。沈砚之瞳孔骤缩,想要阻止却浑身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血滴在自己后颈,咒纹在血色中渐渐消退,而她的眼神,却越来越涣散。
“阿砚,”她攥紧他的手,“杏花……开了吗?”
沈砚之终于忍不住,将她抱进怀里。她的血浸透了他的衣襟,染得胸前的朱砂痣愈发鲜艳,像极了他们第一次接吻时,她唇角蹭到的丹蔻。远处传来砚辞的哽咽声,他忽然想起八岁那年,母亲将他和砚辞藏在暗格里,临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活下去,替寒梅剑派报仇。”
可他现在才明白,仇恨算什么呢?比起失去任瑶,就算让他再死一次,他也不愿意。
“开了,开得很盛。”他吻去她眼角的泪,“等你好了,我们马上就去。”
任瑶笑了,指尖无力地划过他后颈,那里的咒纹已经完全消退,只留下淡淡的朱砂痣。她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想起镇北王府的玄甲军,想起沈砚之的断剑,忽然觉得累了。原来有些爱,从一开始就注定要以血为祭,可她不后悔,能死在他怀里,已是最大的幸福。
“阿砚,”她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我爱你。”
话音未落,她的手无力地垂下,腕间银镯滑落在地,发出清越的响声。沈砚之颤抖着伸手探她鼻息,触到一片冰凉。怀中的身体渐渐变凉,他却依然紧紧抱着她,仿佛这样就能留住最后的温暖。砚辞走到他身边,伸手想要替他包扎伤口,却被他推开。
“去把镇北王找来。”他声音冰冷,“我要让他亲眼看看,他所谓的‘活容器’,究竟毁了他什么。”
砚辞一愣,随即点头。他知道,此刻的沈砚之,不再是那个心软的阿兄,而是被仇恨点燃的修罗。当玄甲军的铁骑踏碎荒原的寂静时,他看见沈砚之抱着任瑶的尸体起身,断剑在阳光下折射出冷光,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真正的“惊鸿剑”。
“镇北王,”沈砚之开口,声音里带着刺骨的杀意,“你的女儿,被你亲手害死了。”
镇北王抵达时,天正下着暴雨。
他看着沈砚之怀里的任瑶,看着她心口的伤口,忽然觉得一阵眩晕。轮椅上的玄铁剑鞘滑落在地,露出里面藏着的半卷《太虚剑诀》,纸页上还沾着任瑶的血。原来他穷尽一生追求的剑诀,最终换来了女儿的死。
“为什么?”他声音颤抖,“你明明可以用她的血解开蛊毒,为什么还要杀她?”
沈砚之笑了,笑声里满是讽刺。他轻轻放下任瑶的尸体,用断剑挑起镇北王的下巴,雨水混着血珠滴在对方脸上。砚辞站在他身后,手中握着染血的软剑,那是任瑶生前最爱的兵器。
“因为她不想活在一个没有我的世界里。”沈砚之说,“而我,也不想活在一个没有她的江湖。”
镇北王瞪大了眼睛,终于明白自己错得有多离谱。他以为用亲情和权力就能控制一切,却忘了,爱情从来不是棋盘上的棋子,而是能焚尽一切的野火。任瑶用生命做赌注,赌赢了他的真心,却输掉了自己的未来。
“动手吧。”他闭上眼,“杀了我,为任瑶报仇。”
沈砚之的断剑抵住他咽喉,却在即将刺入时,听见任瑶腕间银镯的响声。那声音像极了她在藏书阁里笑闹时的清脆,像极了她在灯会时奔跑的欢快。他忽然想起她曾说:“阿砚,你说江湖上的人为什么总打打杀杀?像我们这样不好吗?”
断剑“当啷”落地,沈砚之转身抱起任瑶的尸体。镇北王睁开眼,看见少年背影单薄如纸,却承载着整个江湖的重量。他忽然明白,真正的“太虚剑诀”,从来不是杀戮,而是放下。
“砚之,”他轻声说,“对不起。”
沈砚之没有回头,只是抬起手,比了个“不必”的手势。暴雨冲刷着他的脸,他却感觉不到任何温度。任瑶的身体在他怀里渐渐僵硬,他却依然能闻到她发间的野蔷薇香,那是他亲手为她摘的,带着晨露的香气。
“阿砚,”砚辞跟上来,“我们去哪?”
沈砚之望着昆仑山巅,那里的雪终年不化,像极了任瑶素白的裙摆。他想起她曾说想看雪,却一直没机会带她来。此刻,他终于可以带她去了,去那个没有人能打扰他们的地方。
“去昆仑山巅。”他说,“那里的雪最干净,适合埋剑,也适合……葬人。”
砚辞点点头,默默跟在他身后。荒原上的血迹被暴雨冲刷干净,只剩下镇北王坐在轮椅上,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远处传来一声狼嚎,惊起一群寒鸦,天空阴云密布,仿佛预示着这个江湖,即将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变革。
沈砚之抱着任瑶,一步一步走向昆仑山巅。他能感觉到她的体温在渐渐流失,却依然紧紧抱着她,仿佛这样就能让时间静止。雪粒子打在他脸上,他却笑了,因为他知道,在另一个世界里,一定有个江南小镇,那里的杏花正盛,有个穿鹅黄襦裙的姑娘,正举着糖葫芦,笑盈盈地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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