笠井一的故事4

几年后，我一直对那个夜晚念念不忘。笠井一是恶魔啊，不，是疯子。那种对隐秘人性的洞察和严重的精神洁癖，并没有完全转化到小说中去，反而让他变得越来越脱线，疯狂。

雨季早已过，秋海棠悄悄的吐露着花香。那天夜晚，我如约再一次踏在了第五层的瓷砖上。

他正坐在天台边，手中的画笔像一只灵巧的灰鹤，在画布上飞舞，给画布上的人物填充鲜亮的色彩。

“你还会画画？”

我的目光掠过他乌黑的头顶，落到画布上。画上的是三个人类的头像。只是……

“这真的是人类吗？”

脸部呈现出一种扭曲的形态，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撕扯着，颜色的饱和度很高，一团乱麻一般涂在脸上，凌乱且混乱不堪。整张画显得模糊不清，线条扭曲，怪诞，好像是怪物，酷似人类的怪物。又或者是酷似怪物的人类？

“嗯，是人类。最近我可是在思考一个问题。”

他站起来，朝着512号房走去，灰色的衬衫衣摆在风中轻轻摇曳。

“人类的反义词是什么？”他从柜橱里掏出一袋咖啡，放入虹吸壶中。虹吸壶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冷漠。

“动物。”

“是吗？我倒是觉得，动物人类是同义词呢。”

“那，就是怪物？”

“也是同义词。”

“为什么泡咖啡？还是神明吧，你不是基督教徒吗？”

“今天晚上要熬夜。”

“那我问你一个，神明的同义词是什么呢？”

“撒旦。”

“……你再说什么啊！神明怎么可能是撒旦呢？”

“撒旦就是坠落的神明啊，就像疯子就是稍微脱线的天才。”

“天才过一点就是疯子，疯子过一点就是白痴。嗯……”

他忽然不说话了，整个屋子里只有呼啸的风声和猫头鹰的笑声。老式挂钟的敲钟声，在寂静的夜晚格外刺耳，像是某人意外闯入一片荒废坟墓，却发现那里正在举行婚礼。

风打着旋子灌进来，柜子上那瓶巴比妥酸也莫名的动了起来，我打了个冷战。

“走吧。”冷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笠井一已经站在门口等我，手中拿着一个浅紫色的袋子。

“是去……”

“跟着我就行，别问。”

已经是深夜了，我们去见谁呢？我昏昏沉沉的，幽灵一般跟在他身后。出公寓，翻墙，越过排水沟……浓墨的夜里，终于隐隐有了点点星光。是一个小区。小区门口有门卫室，里面的保安昏昏欲睡，没有注意到我们。笠井一轻车熟路的进去小区，来到了一栋灰色的居民楼前。

“去干什么？”

“这是《青鸟》的主编的家，我们来给他送礼。”他的眼睛平静如水。

我低头看了看表，晚上十一点五十九，还有一分钟就十二点整了。

“太晚了吧，人家都休息了……”我一阵不安，晚上十二点跑到一个杂志社主编家里送礼，这个场面令人头皮发麻。

“你跟这个人很熟悉？”笠井一摇了摇头，眼神闪过一丝狂热。

“我是在做好事啊，我提前让人类看到我的天才之作，不是很好的事情吗？”

果不其然，笠井一使劲敲门，声音回荡在幽深空旷的走廊里，许久，屋里才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响动。那头的人低声的询问。

“谁？”

“D先生，我是F老师的学生，来看望您。”

门内的声音非常的不耐烦，语气让人不由得心惊胆战。

“这么晚？怎么回事，回去吧。”

“D主编，感谢您对文章的指导，让我进去坐坐吧。”笠井一的神色有些忧郁。

门内的声音更高了，吓得我一抖

“你快走！文章发表的事，有空去编辑部谈，要不然，我报警了！”

“我真的是F老师的学生，没有做任何伤害别人的事情，我只是想请教您，要不我打通F老师的电话，让他跟您谈？”

我在一旁目瞪口呆，笠井一极端又疯狂，又有着清晰的逻辑思维和理性，他慢条斯理却咄咄逼人，门内的声音，开始不耐烦，狂怒，接着是恐惧，甚至是祈求。笠井一居然真的掏出电话，打给了F老师，老师也是很愤怒，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是把电话挂断。

这时，门开了一条小缝，声音更加清晰。

“稿子我会好好看的……先回去吧，我孩子还小，你这样子会吓到她……”笠井一依旧不肯放弃，讨价还价，追问具体看稿的日期，还暗示自己得肺结核，压力很大，如果这次文章不能发表，他可能会去自杀……

最终，他用极端的手法，赢得了这场闹剧的胜利。我犹如一个透明人，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我怕，但更多是惊愕，他用这么疯狂的方法发表文章。如果这位主编报警了怎么办？如果他不答应，闹剧的结尾又该怎么写？

“事实上，我曾经给一位主编写过恐吓信，说要一刀杀死他。”

“对于那些家伙而言，发表文章不是什么难事，但是惹上麻烦，就没必要了。他们不会和我一样的。”他拨弄着头发，眼神透露着一丝傲慢。

“F老师和别人不知道吗？”

“哦，要是我出了问题被举报扰民，F老师声誉也会受到影响，至于其他人嘛……看客心理，都认为别人会去帮忙，自己压根就不想管。”

“他们犯罪了。他们是扰民者的帮凶。比扰民者更加冷漠可恨。”

“是吗？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觉得自己有罪。”

“F老师是罪人，他为了一己之私，任由他的学生迫害别人，这座楼的每个人也是罪人，冷漠软弱，拒不承认自己的错误，只会在背后虚与委蛇的关心一下，然后心满意足的离开。”笠井一食指中指间夹着一根香烟，猩红的火星在黑暗中一闪一闪的，他的神色异常冷漠。

“你知道自己是错的？”

“主观意识上我没有错，客观意识上我错了。可是，可是这是为了我的文学，我的艺术，一切就情有可原了。”

“你是一个清醒的疯子，理智的叛逆者，冷静的背德者，你生活在清醒的梦里，过疯狂的生活。”我无声的叹息，这个看上去彬彬有礼的小说家，不过是一个无赖流氓而已，但是我不讨厌他，甚至对他很感兴趣。

“我们都是罪人，每个人都在杀人，小孩子也有小孩子杀人的办法……看不见的血液如同香槟一样奔涌而出，覆盖在大街小巷……不过我还算有点良知，会像神明赎罪。”

“你这次，又要跪在神像下好久了？”

“看我心情吧。走吧，喝酒去，我请你喝。”

“哈？基督教不是不让喝酒吗？”

“我可能是犹大，是叛徒……得了，既然是叛徒，就要像叛徒一样活着，我等着被杀戮的日子……”

笠井一耸了耸肩，将遮住半张脸的刘海撩到耳后。此时已经是凌晨两点了，天空还是繁星闪烁，东方却微微泛起了鱼肚白，微凉的风轻轻吹起他宽大的衬衫。他心情不错。轻轻吹起了口哨。

“你看，天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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