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泊船

便利店的荧光灯管在凌晨两点发出细微的电流声，像某种垂死昆虫的嗡鸣。苏挽意把过期的饭团放进报废筐时，听见自动门"叮咚"的提示音。

"欢迎光..."她抬头，声音卡在喉咙里。陈骁站在冰柜前，额角贴着创可贴，校服外套下隐约露出绷带的轮廓。他看起来比白天更疲惫，眼下的青黑在惨白的灯光下格外明显。

冰柜的冷气在他周围形成薄雾，让他看起来像个突然闯入现实世界的幽灵。四目相对的瞬间，他挑了挑眉："好学生也熬夜？"

"兼职。"苏挽意低头继续清点商品，手指在扫码器上微微发抖。夜班经理规定的十分钟休息时间早就过了，但她不敢停下——停下来就会想起空荡荡的家里那张沾着酒气的床。

扫码器发出"嘀"的声响，陈骁把六罐啤酒放在收银台上。铝罐凝结的水珠在台面上汇成一小滩，苏挽意盯着那滩水，想起上周父亲摔碎的酒瓶，玻璃渣嵌进她膝盖的刺痛感。

"六罐朝日，总共七十八元。"她声音平板得像在背书。扫码器扫到第六罐时，她突然鬼使神差地开口："你伤口...会发炎。"

陈骁正从钱包掏钞票的动作顿了一下。他弯腰凑近，带着血腥味的热气扑在她耳畔："苏同学，你这算关心？"

收银台的边缘硌着她的肋骨，那里还有前天晚上留下的淤青。苏挽意往后退了半步，后腰撞上身后的货架，一盒避孕套掉在地上发出轻响。她慌忙弯腰去捡，却听见自动门再次滑开的声音。

"死丫头！老子的钱呢？"

这个声音像一桶冰水浇在她脊背上。苏挽意缓慢地直起身，看见父亲苏岳山摇摇晃晃地站在货架尽头，工作服上沾满机油和酒渍，手里拎着半瓶已经见底的白酒。

酒瓶"砰"地砸在收银台边缘，玻璃碎片溅到她锁骨上，划出一道细小的血痕。苏岳山布满血丝的眼睛转向陈骁："这野男人是谁？"

陈骁慢条斯理地直起身，185cm的个子在灯光下投出极具压迫感的阴影："我是她同学。"

"同学？"苏岳山喷着酒气冷笑，突然拽过苏挽意的手臂，"说！你是不是拿老子的钱养小白脸了？"她袖口被扯开的瞬间，陈骁瞳孔骤缩——那截苍白的手腕上除了新旧交叠的刀痕，还有明显的绳索勒痕，紫红色的淤血在灯光下触目惊心。

"先生，"陈骁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平静，"您女儿刚才给我打了折，我该谢谢她。"他上前半步，巧妙隔开父女二人，从购物袋里掏出一罐啤酒："请您喝？"

苏岳山浑浊的眼睛亮了起来。就在他伸手去接的刹那，陈骁突然松手，酒瓶在地面炸开的巨响惊动了后仓的夜班经理。

"怎么回事！"经理冲出来时，陈骁正把苏挽意护在身后，而她父亲骂骂咧咧地踩着玻璃渣："小杂种找死！"

监控死角里，陈骁往苏岳山口袋里塞了什么东西。苏挽意看见父亲摸了摸厚度，表情突然变得谄媚："早说嘛...丫头好好'照顾'同学啊！"他捏着那叠钞票，哼着下流小调晃出了便利店。

玻璃门合上的瞬间，苏挽意双腿一软，差点跪在满地玻璃渣上。陈骁一把扶住她的肩膀，手掌的温度透过单薄的工服传来。

经理皱眉看着满地狼藉："小苏，今晚先回去吧。"又转向陈骁："你，赔钱！"

路灯下，苏挽意盯着陈骁递来的创可贴——和她课桌里那盒一模一样。他右手缠着的绷带已经渗出血丝，在夜色里红得刺眼。

"为什么？"她声音轻得像叹息。

陈骁把染血的绷带拆下来扔进垃圾桶，月光照亮他手臂上陈年的烫伤疤痕。那些疤痕排列得很有规律，像一朵扭曲的向日葵。"看见你，"他用脚尖碾着地上的烟头，"就像看见三年前的我。"

夜风吹起苏挽意额前的碎发，远处传来货轮低沉的汽笛声。她突然想起生物课本上说，鲸鱼在深海发出的次声波能传遍整个大洋。此刻她胸腔里翻涌的、从未被听见的呐喊，是否也正以某种频率，传到了谁的彼岸？

"你爸经常这样？"陈骁突然问。

苏挽意捏着那张创可贴，塑料包装在她掌心发出细碎的声响。"...自从妈妈离开后。"这是她第一次对外人提起家事，"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陈骁冷笑一声，从兜里掏出烟盒，想了想又塞回去："我妈跟人跑了那年，我爹用烟头在我胳膊上烫了十八个印子。"他掀起袖子，那些伤疤在月光下像狰狞的星座，"说这样我就不会忘记是谁生的我。"

苏挽意的心脏突然揪紧了。她想起自己手臂上的淤青，想起那些被锁在浴室里的夜晚，想起母亲临走前塞给她的纸条上写着"妈妈对不起你"。所有话语都堵在喉咙里，最后只挤出一句："...疼吗？"

陈骁愣了一下，随即笑得肩膀直抖："苏同学，你这问题真他妈有意思。"笑声戛然而止，他认真地看着她，"比你的伤疼吗？"

便利店橱窗的霓虹灯在他脸上投下变幻的色彩，红蓝交错间，苏挽意看见他眼角有细微的反光。她突然意识到，那是她第一次看见陈骁流露出类似脆弱的表情。

"给你。"陈骁塞给她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串电话号码和三个字：「需要时」。他转身走向夜色时，背影挺拔得像把出鞘的刀，"别死啊，好学生。"

苏挽意站在路灯下，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黑暗里。她展开那张纸条，发现背面还有一行小字：「疼的时候可以骂脏话，我试过，有用。」

夜风吹动路边的梧桐树，树叶沙沙作响，像是无数细小的掌声。苏挽意把纸条小心地折好，放进工装裤的暗袋里，紧贴着大腿皮肤的位置。她突然想起书包里还有半包陈骁给她的巧克力派，明天可以分给他当早餐。

回家的小巷比平时更黑，路灯不知被谁打碎了。苏挽意摸出钥匙时，听见屋里传来电视的声音和父亲的鼾声。她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地打开门，却被门口的啤酒罐绊了个趔趄。

"...回来了？"父亲醉醺醺的声音从沙发上传来。

苏挽意僵在原地，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工装裤的暗袋。"...嗯，经理让我先回来。"

苏岳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酒气瞬间笼罩了她："那小子...给你多少钱？"他粗糙的手指捏住她的下巴，"老子的女儿...可不能白便宜别人..."

苏挽意屏住呼吸，数着墙上时钟的秒针。一、二、三...这是她这些年学会的生存技巧，当父亲靠近时，就数数直到风暴过去。

"装什么清高！"苏岳山突然暴怒，一巴掌把她扇倒在茶几上。她的腰撞到桌角，剧痛让眼前一阵发黑。茶几上的酒瓶晃了晃，最终没有倒下，像极了她这些年摇摇欲坠却始终未碎的生活。

"钱...钱在书包里..."她艰难地挤出这句话，知道今晚的折磨可以用钱来终止。

苏岳山翻出她书包里的工资信封，数了数后满意地哼了一声。他摇摇晃晃走向卧室时，丢下一句："明天...多要五百...修车费不够..."

门关上的瞬间，苏挽意瘫坐在地上，颤抖的手指摸向腰间。湿热的液体渗透了工服——桌角划破了旧伤。她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摸索着从沙发底下掏出藏着的医药箱。

消毒水刺痛伤口时，她突然想起陈骁手臂上的伤疤。那些烫伤排列得那么整齐，像是某种残酷的仪式。她轻轻碰了碰暗袋里的纸条，仿佛那是什么护身符。

窗外，一轮惨白的月亮挂在防盗窗的铁栅栏间，像被囚禁的囚徒。苏挽意蜷缩在沙发角落，从书包夹层里摸出那半块巧克力派。廉价巧克力的甜腻在舌尖化开时，她想起陈骁说"别死啊"时微微发颤的尾音。

远处又传来货轮的汽笛声，悠长得像一声叹息。苏挽意数着汽笛的时长，一、二、三...直到困意终于战胜疼痛。半梦半醒间，她仿佛看见一片向日葵花海，金黄色的花朵在风中摇曳，而陈骁站在花海中央，朝她伸出手。

夜航船驶向深海，而此刻，至少有两颗孤独的星星，在各自的轨道上发出了微弱的、只有彼此能接收到的光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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