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挽意数着脚下的石板,这是她放学回家的近路。穿过三条小巷就能避开主干道的红绿灯,省下七分钟——这七分钟意味着可能避开刚下班的父亲。书包里装着今天的数学测验卷,98分的红色数字像一道新鲜的伤口,她知道父亲看到后会说什么:"又他妈在老师面前装乖?"
转过第二个巷口时,她听见了打斗声。
肉体撞击墙面的闷响,粗重的喘息,还有酒瓶碎裂的脆响。苏挽意本能地贴墙站立,屏住呼吸。巷子深处,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正揪着谁的衣领往墙上撞,月光照亮那人花白的鬓角和油腻的工作服。
"小畜生...老子的酒呢?"男人的咆哮带着浓重的酒气。
然后她看见了陈骁。
他像只被逼到绝路的野兽,弓着背靠在墙边,嘴角已经裂开,鲜血顺着下巴滴在校服领口。但眼睛还是亮的,那种凶狠的光让苏挽意想起被铁链拴住的狼犬。
"喝光了。"陈骁吐出一口血沫,"反正你喝了也是打人,不如省了这步骤。"
男人暴怒地举起酒瓶,苏挽意认出来那是便利店最便宜的劣质白酒。酒瓶砸在陈骁额角时发出的声响让她胃部一阵抽搐,像是有人在她肚子里塞了块冰。
"骁哥!"巷子另一端突然冲出来几个穿同样校服的男生,"老不死的又发酒疯?"
场面瞬间混乱起来。男人们推搡着,咒骂着,陈骁被同伴拉到一旁,但他挣脱开又冲了回去。苏挽意看见他扑向那个应该是他父亲的男人,两人一起摔进垃圾堆里,翻滚间撞翻了几个易拉罐,在寂静的巷子里发出惊心动魄的声响。
"我爸赌输了就拿我妈出气,"站在苏挽意旁边的男生突然说,他手里还拎着半瓶啤酒,"骁哥十二岁那年,他妈跑了,老头就开始拿他当出气筒。"
苏挽意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铁锈味。她看着陈骁被男人一脚踹在腹部,疼得蜷缩起来,但下一秒又爬起来扑上去。月光下,父子俩的影子纠缠在一起,像两头不死不休的困兽。
"你们...不帮忙吗?"她声音发抖。
男生古怪地看了她一眼:"那是他亲爹,怎么帮?"灌了口啤酒又说,"骁哥不许我们插手家事。"
巷子里的打斗突然停了。陈骁的父亲摇摇晃晃站起来,抹了把脸上的血:"小杂种...今天先饶了你..."他踉跄着走远,背影和苏岳山喝醉时一模一样。
苏挽意的双腿先于大脑做出反应。她冲进巷子时,陈骁正靠着墙喘气,额角的血糊住了左眼。听到脚步声,他条件反射地举起拳头,看清是她后才放下手。
"...路过?"他扯出个笑,结果牵动了嘴角的伤,疼得"嘶"了一声。
苏挽意蹲下来,从书包里掏出纸巾。陈骁的校服被扯烂了,露出锁骨下方一道狰狞的疤痕,像是被什么利器划伤的。她手抖得太厉害,纸巾按在他伤口上又滑下来。
"别忙了。"陈骁抓住她的手腕,"吓到了?"
月光照在他脸上,那些新旧交错的伤痕让苏挽意想起自己浴室镜子里的倒影。她突然意识到,他们是被同一种暴力雕刻出来的作品。
"你...经常这样吗?"她轻声问。
陈骁耸耸肩,结果又疼得皱眉:"家常便饭。"他试图站起来,却踉跄了一下。苏挽意下意识扶住他,手掌贴在他后背,摸到一片湿冷——全是血。
"去医院。"她声音突然变得坚定。
陈骁却笑了:"省省吧,好学生。"他指了指巷子尽头亮着红灯的小诊所,"老熟人了,缝几针就行。"
苏挽意扶着他往诊所走,陈骁大半重量压在她肩上,带着血腥味和汗水的热气喷在她耳畔。她能感觉到他的肌肉在轻微抽搐,像是身体还在本能地抵抗着疼痛。
"为什么...不报警?"她问出这个盘旋在心头已久的问题。
陈骁的脚步顿了一下:"然后呢?关他几天再放出来?"他冷笑一声,"警察管天管地,管不了老子打儿子。"
诊所的灯牌年久失修,"王"字已经熄灭,只剩下"三诊所"三个字诡异地闪烁着。推门进去时,穿白大褂的老头头也不抬:"又是你?"
"这次轻伤。"陈骁熟门熟路地躺上诊疗床,"不用麻药。"
苏挽意站在一旁,看着老医生用酒精直接冲洗陈骁额头的伤口。他的手指死死攥住床单,指节发白,但一声不吭。缝合针穿过皮肉时发出的细微声响让她胃部翻涌,不得不移开视线。
诊所墙上贴着几张泛黄的人体解剖图,角落里堆着落满灰尘的医疗器材。老医生缝完最后一针,才抬眼看了看苏挽意:"女朋友?"
"同学。"陈骁坐起来,额头上贴着纱布的样子像个刚从战场下来的伤兵。他指了指自己肋下,"这里也裂了,给点纱布我自己包。"
付钱时,苏挽意看见陈骁从鞋垫底下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老医生见怪不怪地收下,又塞给他几片消炎药:"再这样下去,你活不过二十五。"
"借您吉言。"陈骁咧嘴一笑,血又从嘴角渗出来。
走出诊所,夜风一吹,苏挽意才发现自己后背全湿透了。陈骁靠在电线杆上点烟,打火机的火苗映亮他青紫的嘴角。
"你家在哪?"她问,"我...送你回去。"
陈骁吐出一口烟圈:"就刚才那巷子后面。"见她震惊的表情,又补充道,"老头今晚肯定去姘头那儿了,安全。"
他们在24小时便利店门口停下。陈骁买了两个饭团,塞给她一个:"吃吧,你脸色比我还难看。"
苏挽意机械地咀嚼着,米饭在嘴里像沙子一样无味。她看着陈骁狼吞虎咽的样子,突然问:"为什么不逃?"
陈骁的动作顿了一下:"想过。"他掀起衣角露出腰间一道可怕的疤痕,"十五岁那年试过,被抓回来差点打死。"放下衣角,他又恢复了那种满不在乎的语气,"再熬三年,等大学毕业证到手,老子就去最远的城市。"
路灯下,他的侧脸线条锋利得像把刀。苏挽意突然想起母亲离家那晚说的话:"挽意,妈妈不是逃,是去给你探路。"
"我得走了。"她突然站起来,"门禁时间..."
陈骁点点头,没拆穿她拙劣的谎言。苏挽意走出几步,又折返回来,从书包里掏出一管药膏塞给他:"...对淤青有用。"
那是母亲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
回到家已经十一点四十,比门禁晚了十分钟。苏挽意轻手轻脚地开门,祈祷父亲已经睡了。但客厅的灯亮着,苏岳山坐在沙发上,面前摆着半瓶白酒。
"去哪了?"他声音平静得可怕。
苏挽意攥紧书包带:"...值日。"
苏岳山慢慢站起来,皮带扣碰撞的声音让她后背一凉。"撒谎。"他一把扯过她的书包,试卷和文具散落一地,"这是什么?"
98分的数学卷在他手里像面可笑的旗子。"老师...说要家长签字..."她声音越来越小。
皮带抽在背上时,苏挽意咬住了嘴唇。一、二、三...她在心里数着,像往常一样等待着风暴过去。但今晚不一样,她眼前不断闪回陈骁满脸是血却还在笑的样子,闪回他腰上那道狰狞的疤痕。
第四下落下来时,她突然伸手抓住了皮带。
苏岳山愣住了,酒精模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反了你了!"他暴怒地拽回皮带,这次瞄准了她的脸。
苏挽意闭上眼睛,但预期的疼痛没有到来。睁开眼,她看见父亲举着皮带僵在原地,脸上是一种奇怪的扭曲表情。然后他猛地转身,抓起酒瓶灌了一大口:"滚!别让老子看见你!"
她逃也似地跑进自己房间,锁上门,背靠着门板慢慢滑坐在地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像是要撞断肋骨逃出来。窗外,一轮锈蚀的月亮挂在防盗窗的铁栏杆间,像被锁住的囚徒。
苏挽意摸出手机,手指悬停在通讯录上方。那里存着陈骁三天前给她的号码,备注只有一个字母"C"。她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拨打键。
电话接通得很快,陈骁的声音带着微微的喘息:"喂?"
"我...报警了。"苏挽意声音发抖,"刚才...在你家巷子口。"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什么?"
"我报了警,"她重复道,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说你父亲...家暴。"
更长的沉默。苏挽意能听见电话那头隐约的警笛声,还有嘈杂的人声。她的心跳快得几乎要窒息。
"陈骁?"她小声唤道。
电话突然挂断了。
苏挽意盯着黑下去的屏幕,胃部一阵绞痛。她做了什么?警察会怎么处理?陈骁会恨她吗?无数问题在脑海里炸开,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
窗外警笛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苏挽意蜷缩在床上,把脸埋进膝盖。她想起陈骁说"警察管不了老子打儿子"时嘲讽的语气,想起他腰上那道触目惊心的疤痕,想起他满不在乎地说"再熬三年"。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条短信,来自C:
「老头被带走了。」
「你还好吗?」
苏挽意的眼泪突然砸在屏幕上。她颤抖着打字:
「对不起。」
「我爸爸刚才...」
消息还没打完,又一条短信进来:
「明天别来学校。」
「我去找你。」
她盯着这两行字看了很久,直到屏幕自动熄灭。窗外的月亮被云层遮住,房间里一片黑暗。苏挽意慢慢躺下,把手机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离那个满是伤痕却依然炽热的灵魂更近一些。
远处又传来警笛声,像是某种不详的预兆。苏挽意想起陈骁缝合伤口时紧攥床单的手,想起他说"再熬三年"时眼里的光。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
但黑暗中,手机又亮了一下。最后一条短信:
「谢谢你报警。」
「从来没人管过我死活。」
眼泪终于决堤。苏挽意把脸埋进枕头,无声地哭泣。这一刻,两颗孤独的行星终于突破了各自的大气层,在浩瀚宇宙中短暂地相撞,迸发出耀眼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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