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期牛奶

夏末的蝉鸣裹挟着热浪撞进教室时，苏挽意正用美工刀在橡皮上刻第十二道划痕。前排女生梳头扬起的发丝落在她手背，惊得她手一抖，刀尖在虎口划出细小的血珠。

"喂！"陈骁的篮球突然砸在她课桌上，惊飞了那只在她笔袋上停留的麻雀，"午休去不去喂猫？"

苏挽意慌忙用袖子遮住手腕，那里有昨夜新添的伤痕。她低头收拾散落的文具，看见陈骁的球鞋尖上沾着泥——是操场东侧灌木丛的湿土，那里藏着三只她偷偷喂养的流浪猫。

"我...没带饭团。"她撒谎时睫毛剧烈颤动，像被蛛网困住的蝶。事实上，父亲今早将她的便当盒摔在墙上，米饭混着破碎的煎蛋粘在墙纸霉斑处，像幅狰狞的抽象画。

陈骁突然俯身，带着汗味的阴影笼罩下来："你当我瞎？"他指尖擦过她耳后，拈起一粒干涸的米粒，"这个月第三次了。"

苏挽意耳尖瞬间烧红。上周父亲发现她在书包夹层藏猫粮，将整袋妙鲜包倒进马桶时的咒骂犹在耳边："畜生比亲爹还重要？"

午休铃骤然响起，陈骁拽着她手腕冲出教室。穿过走廊时，苏挽意看见他的后颈有一道新结痂的抓痕，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

操场东侧的灌木丛里，三只玳瑁色奶猫从下水道探出头。瘸腿的那只亲昵地蹭着苏挽意脚踝，她蹲下身时，陈骁看见她校服领口下凸起的蝴蝶骨，像对随时会刺破皮肤的翼。

"给。"他扔来一个便利店塑料袋，里面是三个金枪鱼饭团，"别拿馊的喂，会拉肚子。"

苏挽意拆包装的手顿了顿："你...怎么知道？"

"上个月在垃圾站看见你捡过期便当。"陈骁用篮球砸开自动贩卖机，取出两盒向日葵图案的牛奶，"喂猫侠也要吃饭。"

牛奶盒上的生产日期被水渍晕染。苏挽意小口啜饮时，陈骁正把牛奶倒进瓶盖喂猫。阳光穿过树叶间隙，在他睫毛上跳起碎金般的舞。瘸腿小猫舔舐他指尖的奶沫时，她忽然发现他右手小指有道陈旧的咬痕。

"你常来这？"她问得小心翼翼。

"以前我妈..."陈骁的声音突然卡在喉咙里，篮球脱手滚进草丛，"她喜欢猫。"

苏挽意想起母亲离家那晚抱着的小白猫。父亲摔门时，猫儿从母亲怀里惊蹿而出，尾巴扫过她脸颊的温度至今未散。此刻陈骁仰头喝牛奶的侧脸与记忆重叠，喉结滚动的节奏莫名令人眼眶发酸。

奶猫突然发出尖锐的叫声。苏挽意回头看见三个染黄头发的男生拎着棒球棍逼近，为首的正用棍尖戳弄瘸腿小猫的伤处。

"哟，这不是三中的疯狗吗？"黄毛用棍子挑起陈骁的衣领，"现在改当猫保姆了？"

陈骁的拳头在身侧攥紧，指节发出骇人的咔嗒声。苏挽意突然站起来，牛奶盒在她手中捏得变形："请...请别伤害它们。"

男生们爆发出夸张的大笑。"小美人护猫呢？"黄毛的棍子转向她胸口，"不如护护哥哥们..."

话音未落，陈骁的篮球砸在他脸上。混战开始的瞬间，苏挽意被推到梧桐树后，怀里的奶猫瑟瑟发抖。她看见陈骁的眉骨裂开血口，却仍死死护住身后的灌木丛，像头守护领地的独狼。

警笛声由远及近时，陈骁正把最后一人按进排水沟。他抹了把脸上的血，转身对苏挽意笑："喂猫侠，撤退了。"

他们翻过围墙时，苏挽意的裙摆勾住铁丝网。陈骁撕开她裙角的手突然顿住——少女大腿内侧密布的淤青在阳光下无所遁形，像片被暴风雨摧残的紫罗兰花园。

"你爸干的？"他声音里压抑着骇人的震颤。

苏挽意慌乱地拉下裙摆，露台上的旧伤新痕在风中颤抖。陈骁突然拽过她的手，将剩下的半盒牛奶塞进她掌心："喝了。"

牛奶滑过喉管的冰凉感突然变成灼烧。苏挽意踉跄着扶住围墙，视线开始天旋地转。陈骁煞白的脸在视野里晃动，他手中的牛奶盒底部，过期两周的生产日期正渗出狰狞的笑。

急救车刺耳的鸣笛声中，苏挽意感觉有人死死攥着她的手。陈骁的指甲掐进她腕间的旧伤，疼痛却让她感到安心——至少这次，有人陪她一起坠落。

"电解质紊乱加食物中毒！"护士掀开苏挽意的袖子时倒吸冷气，"这些伤..."

陈骁从隔壁病床摔下来，输液架扯着针头带出血珠。他踉跄着挡住苏挽意的手臂，眼神阴鸷如护崽的猛兽："别碰她。"

消毒水的气味勾起苏挽意最黑暗的记忆。那年母亲高烧住院，父亲抓着她的头撞向病房墙壁："治什么治！赔钱货！"此刻陈骁滚烫的手心贴着她冰凉的指尖，仿佛在对抗记忆里四溅的血花。

"家属签字！"医生敲着病历板过来。

两床同时陷入死寂。陈骁扯掉手背的输液针："都死了。"苏挽意把脸埋进泛黄的枕头："在加班。"

最后是班主任老徐带着警察匆匆赶来。做笔录时，苏挽意看见陈骁对警察比划着伤口位置，眼神却始终锁在她身上。当老徐掀开她衣袖查看伤痕时，陈骁突然暴起，拔掉针头冲过来："别他妈碰她！"

警察按住他时，苏挽意看见他后背的校服渗出血迹——混战中不知被谁捅的伤口崩裂了。她突然想起昨夜父亲举着皮带时，自己在浴室镜子上呵出的白雾里，反复描摹的"去死"二字。

"需要法律援助吗？"女警递来名片，上面的向日葵LOGO刺痛了苏挽意的眼。她摇头时，陈骁在病房那头发出冷笑："法律援助？三年前我妈浑身是伤去报案，他们说是家务事。"

暮色透过百叶窗切割着病房。苏挽意数着陈骁的呼吸声，听见他翻身时布料摩擦的轻响。月光爬上病床时，他忽然问："为什么还活着？"

输液管的滴答声突然震耳欲聋。苏挽意摸到枕头下的水果糖——不知何时被塞进来的，糖纸背面潦草地写着：「明天见，喂猫的。」

"因为..."她剥开糖纸，将甜蜜的负担含在舌尖，"有人往地狱里扔了根绳子。"

后半夜暴雨突至。苏挽意听见陈骁在梦中呓语，含糊的"妈妈"混着雷声砸在窗棂。她赤脚走到他床边，看见月光照亮他掌心未愈的烫伤——是烟头按出的向日葵形状。

当陈骁在黎明前惊醒时，发现自己的手被轻轻握着。苏挽意蜷缩在陪护椅上，腕间的纱布渗出新鲜血色，怀里还攥着那颗没吃完的水果糖。

晨光中，陈骁用绷带蘸药水，在她掌心画了朵歪扭的向日葵："以后我午饭分你一半。"他说得漫不经心，指尖却在她生命线上轻轻颤抖，"就当...猫粮的回礼。"

护士推门进来时，看见少年少女的手飞快分开。苏挽意藏起掌心的向日葵，却藏不住嘴角的梨涡。窗台上，昨夜救下的瘸腿小猫正舔着爪子，金瞳里映着破晓的天光。

这天傍晚，苏挽意第一次在日记本上画了朵向日葵。笔尖悬在"死亡"二字上方许久，最终在旁边补了行小字：「或许明天值得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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