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警报

教室吊扇在闷热的空气中发出苟延残喘的嗡鸣，苏挽意用铅笔尖轻轻拨弄着窗台上的绿萝叶片。这是陈骁上周从园艺社"抢救"来的病秧子，此刻蔫黄的叶子正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像极了后桌林晓玥嘲笑她时下垂的嘴角。

"某些人还有心情养花？"林晓玥的钢笔尖突然戳进苏挽意的练习册，"听说你爸昨天又在教务处发疯？"墨水在纸页上炸开黑色烟花，周遭响起压抑的窃笑。

苏挽意把颤抖的手藏进校服口袋，摸到陈骁昨天塞给她的薄荷糖。糖纸上的向日葵印花早被体温熨平，却依然倔强地舒展着花瓣。她数着包装纸的褶皱，直到前门传来重物坠地的声响——陈骁扛着整箱矿泉水摔在讲台边，汗湿的刘海下，眉骨贴着卡通创可贴。

"后勤处说给中暑预备的。"他漫不经心地踢开散落的水瓶，经过苏挽意身边时，往她抽屉里丢了包湿巾。林晓玥的讥讽卡在喉咙里，她永远忘不了上周陈骁把嚼过的口香糖粘在她限量款书包上的场景。

放学前十分钟，天际滚过闷雷。苏挽意望着窗外翻涌的乌云，想起昨夜父亲醉酒后摔碎的台灯。玻璃碴嵌入脚掌的刺痛仿佛还在，她下意识摸了摸书包夹层——那里藏着陈骁给的备用手机，通讯录里只有一个号码。

"苏挽意！"班主任老徐的怒吼炸响在走廊，"你爸在保安室闹事！"

暴雨恰在此刻倾盆而下。苏挽意看见父亲苏岳山挥舞着黑伞冲破保安阻拦，伞骨上挂着的正是她锁在铁盒里的日记本。泛黄的纸页在狂风中翻飞，有一页恰好贴在她面前的玻璃上——上面画着陈骁打瞌睡的侧脸，睫毛投下的阴影被铅笔涂成小小的向日葵。

"消防通道！"陈骁拽起她就跑。湿透的校服贴在后背，苏挽意闻到他身上混着药膏和汗水的味道。他们在美术教室门前急刹，颜料盘被打翻在地，钴蓝色在白色瓷砖上蜿蜒成河。

柜门关上的瞬间，苏挽意的鼻尖撞上陈骁的下巴。狭小空间里，松节油的气味与少年温热的呼吸交织，她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盖过了外面的暴雨。陈骁的手指在她掌心画着圆圈："数到一百，老徐会搞定。"

父亲咒骂着踹开隔壁画室的门时，苏挽意发现陈骁的右手在颤抖。这不是打架留下的后遗症——上周替他包扎时，她见过那道从手腕延伸到肘部的陈旧刀疤，像是有人试图斩断某根命运的红线。

"十二岁那年，"陈骁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我妈抱着这样的日记本从阳台跳下去。"他的呼吸拂过她耳畔，"消防员说如果早五分钟发现..."

柜门外传来石膏像碎裂的巨响。苏挽意感觉有温热的液体滴在颈间，抬头发现是陈骁额角伤口崩裂的血。他浑然不觉似的继续说："后来我烧了所有日记，除了最后一页。"他从裤兜摸出张皱巴巴的纸片，上面是孩子气的字迹：「妈妈，向日葵低头是因为太阳不要它了吗？」

暴雨拍打玻璃的声音突然变得遥远。苏挽意摸到校服第二颗纽扣——陈骁上周帮她缝回去时，换了颗向日葵形状的树脂扣。她轻轻握住他渗血的手指："低头是为了把根扎得更深。"

医务室的消毒水味里混进了新鲜的血腥气。陈骁掀开校服下摆时，苏挽意看见他腰间狰狞的擦伤——是翻越围墙时被铁丝网钩破的。她棉签蘸着碘伏的手在抖，他却对着手机傻笑："老徐说给你争取到三天病假。"

窗外闪过刺目的车灯。新来的心理老师叶南星倚在门边，银杏叶胸针在闪电中泛着冷光："需要做个心理评估吗？"她指尖划过苏挽意手臂的淤青，"这种环状伤痕，通常是皮带缠绕三圈以上造成的。"

陈骁突然起身挡住苏挽意："老师，我们该换药了。"他扯纱布的动作太急，带翻了整瓶双氧水。泡沫在地面滋滋作响时，叶南星轻笑："候鸟在风暴里硬飞会折断翅膀，有时候装死才是生存之道。"

深夜的医务室只剩他们。陈骁从储物柜翻出偷藏的棉花糖，在苏挽意石膏上画笑脸："老妖婆肯定查过我们档案。"他指的是叶南星电脑里加密的文件夹，「2003级特殊案例」的标题曾在他值日时惊鸿一瞥。

他们在天台找到被雨水泡发的日记残页时，晚霞正将云层染成金红色。陈骁用打火机烘烤着纸页，水汽蒸腾中浮现出褪色的字迹：「他今天帮我修好了发卡，手指被铁片划破却说像月牙。」苏挽意慌乱地去抢，却被他举高手臂转圈躲避。

"原来你那时候就..."陈骁的耳尖在夕照中通红，话音被突如其来的手机铃声打断。屏幕上闪烁着「姑妈」，他接听后脸色骤变："花圃的育苗棚塌了？我明天最早班车过来！"

苏挽意摸到书包夹层的车票，终点站「日光屿」被反复描画。这是陈骁打了半个月零工换来的，票根还沾着便利店的咖啡渍。她将茑萝花标本夹进日记本时，听见他在电话里说："带个朋友一起，对，特别重要的。"

叶南星的白轿车在巷尾停了整夜。晨雾中，她翻看着偷拍的相片：陈骁在药店购买抗抑郁药的侧影，苏挽意父亲在教务处签字的画面，医务室档案柜里泛黄的病历本。打火机舔舐照片时，火苗映出她胸牌背面的刻字——「2003级优秀毕业生 叶南星」。

日光屿的长途汽车上，陈骁把外套披在熟睡的苏挽意肩头。她梦见十二岁的自己蜷缩在浴室，门外是父亲的咆哮与母亲的啜泣。忽然有阳光刺破梦境，现实中陈骁正用草茎编着花环，晨光给他睫毛镀上金边。

"到了。"他轻轻推醒她。育苗棚的塑料薄膜在风中鼓动如帆，陈骁姑妈的手掌粗糙温暖："丫头，来帮阿姨扶正这些苗。"老人指着被暴雨摧折的幼苗，"别看现在歪七扭八，向着太阳长半个月就笔直了。"

返程时苏挽意抱着装满向日葵种子的玻璃罐，陈骁的单车载着她穿过日落大道。后视镜里，叶南星的车始终保持着三个路灯的距离。在某个急转弯处，苏挽意突然搂紧他的腰，脸颊贴着他汗湿的后背说："我们逃去更远的地方吧。"

父亲举着皮带守在家门口时，苏挽意正把向日葵种子藏进玩偶肚子里。"跪下。"他的酒气喷在她脸上，"跟那个小杂种混能有什么出息？"皮带抽在脊背的闷响惊醒了楼道声控灯，却无人开门查看。

苏挽意数着瓷砖裂缝里的蚂蚁，直到血腥味在口中蔓延。她突然想起陈骁教的方法，抓起玄关的陶瓷摆件砸向镜面。飞溅的碎片中，她看见自己染血的嘴角在上扬——原来疼痛到极致真的会笑。

便利店仓库里，陈骁用纱布裹住她渗血的手指。收音机播放着台风警报，他却摊开皱巴巴的地图："往南三百公里有全年开花的向日葵田。"玻璃窗外，叶南星的身影在路灯下一闪而过。

后半夜暴雨再度来袭时，他们在货架间搭起帐篷。陈骁哼着荒腔走板的《野玫瑰》，苏挽意把头枕在他膝上数心跳。当第一缕晨光穿透卷帘门缝隙，两个装满向日葵种子的玻璃罐轻轻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教导主任发现天台的水泥裂缝里钻出嫩芽时，苏挽意已经消失三天。有人看见暴雨夜两个身影翻过围墙，校服背后画着歪歪扭扭的向日葵。保安室监控最后一次捕捉到他们的画面，是两只交叠的手腕上系着茑萝花编的手链。

在开往南方的列车上，苏挽意翻开崭新的日记本。陈骁正用彩色铅笔在扉页画画：暴雨中的校园正在缩小成远方的一个黑点，而铁轨尽头，铺天盖地的金色花海在晨雾中起伏如浪。

"其实我偷偷带了绿萝。"她从书包里掏出小玻璃瓶，根系在水中舒展如掌纹，"等找到新花盆..."

陈骁突然吻住她未尽的话语。窗外风景飞速后退，而他们的影子在阳光下终于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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