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狗白夜

月光在窗帘缝隙里碎成冰碴，将天花板上的裂纹映照成一张支离破碎的蛛网。苏挽意盯着那些交错的光痕，恍惚间看到无数条黑蛇正顺着石膏缝隙游走，蛇信舔过她裸露的脚踝，寒意顺着骨髓往上爬。她第三次翻身摸向床头柜，抗抑郁药瓶依旧空荡荡地倒扣着——三天前，陈晓藏在2046号储物柜的药盒被父亲搜走了，连同那张写着“别死，算我求你”的纸条，一起在厨房燃气灶上烧成了蜷曲的灰烬。

"叮——"

手机在枕下震得她脊椎发麻。凌晨两点四十七分，陈晓的头像在屏幕亮起，是一只逆光飞行的纸鹤：「天台有人偷种了夜来香，要不要来当共犯？」

她指尖悬在键盘上颤抖，对话框里的"好"字打了又删。父亲醉酒后的踹门声还黏在耳膜上，右臂被拽脱臼的关节隐隐作痛——那是上周五深夜，她试图翻窗去便利店买安眠药时留下的纪念品。最后只回了个揉皱纸团般的表情包，一只耷拉着耳朵的兔子。

电话立刻响起来，铃声是陈晓自己录的《小王子》片段：「如果你驯养了我，我们就会需要彼此……」

"我在你窗下。"陈晓的声音裹着电流声，像被雨淋湿的蒲公英，"数到第三盏路灯，能看到我吗？"

苏挽意赤脚踩上飘窗，老式铁艺栏杆外，少年正举着手机仰头挥手。路灯将他影子拉得细长，仿佛随时会被夜风折断。她突然想起三天前在长途汽车上，这人把最后一口矿泉水倒进酸奶盒里浇向日葵，喉结在阳光下泛着青紫——那是她父亲皮鞋踹出的淤痕。

"...伤口还疼吗？"她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像是从生锈的铁管里挤出来的。

陈晓踢开脚边的碎石，金属校牌在胸前晃成银梭："苏同学，现在该操心伤患的是谁？"他突然压低声音，"你爸今晚在家？"

窗帘被风掀起一角，苏挽意下意识蜷缩进阴影。客厅传来玻璃碎裂声，父亲又在砸酒瓶祭奠他死去的仕途梦。三个月前那场学区房贪腐案，让这位教导主任从云端跌进泥潭，而她的病历成了新的刑具——"抑郁症？我看是吃饱了撑的！"酒气混合着皮带抽在门板上的闷响，成了每个夜晚的安眠曲。

"陈晓，给我读点什么吧。"她咬住手腕防止呜咽漏出来，直到尝到锈味才松开。这招是他教的，说是疼痛能暂时逼退黑狗的利齿。

电话那头传来衣料摩擦声，少年似乎靠着墙滑坐在地上："今天想听玫瑰还是狐狸？"

"蛇。"她把自己裹进潮湿的被褥，像一只作茧自缚的蚕，"吞大象的那条。"

陈晓的呼吸滞了滞。远处传来野猫厮打的尖叫声，他翻开书页的沙响混着初秋蝉鸣，竟酿出诡异的安神香。

"『当你说你四点钟要来，我从三点就开始感到幸福。』"他的声音突然变了调，像晒化的太妃糖黏在磁带上，"喂，别学蛇，学我的玫瑰好不好？上次说好要给我的刺浇水呢。"

苏挽意把脸埋进膝盖。药效褪去的浪潮正撕扯着神经，无数黑色触手从骨髓里钻出来。她盯着手腕上淡褐色的旧疤，那是半年前吞剃须刀片留下的情书。那天陈晓翻进医院二楼，带着偷折的玉兰花插在葡萄糖瓶里，花瓣上的露水落在她手背："苏挽意，你欠我九十九年的浇花劳务费。"

电话里传来打火机开合的脆响。陈晓戒烟两个月了，苏挽意知道他只在极度焦虑时才会摸口袋——就像此刻，他额角应该又渗出了冷汗，结痂的伤口在纱布下隐隐发痒。

"那就说点让它嫉妒的事。"火苗腾起的声音里，他的语气突然轻快起来，"比如上周二你往张主任保温杯倒风油精，比如我在女厕隔间墙上刻了三百遍你的名字——"

"你疯了？"她终于笑出声，眼泪却洇湿了睡裙。这人的体温总隔着电话传过来，像冬夜里偷藏的暖水袋。

"还没说完呢。"陈晓似乎站了起来，听筒里传来衣摆掠过灌木的窸窣，"教导处新装了监控，所以我现在得去洗男厕所了。猜猜昨天在第三隔间发现了什么？"

苏挽意听见自己心跳在加速。这让她想起天文社那台老望远镜，每次调整焦距时齿轮咬合的咔嗒声。

"王胖子用马克笔写的情诗，给隔壁班英语老师的。"陈晓突然切换成教导主任的腔调，"『Miss李的眼眸是撒哈拉的星，照亮我便秘时的痔——』"

"陈晓！"她笑得呛出泪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黑狗的利齿似乎松动了些，化作细小的砂砾从指缝间漏走。

后半夜的对话渐渐变成零散的呢喃。陈晓从食堂阿姨偷养在储物间的瘸腿猫，讲到天文社学长用望远镜偷窥女寝的乌龙。当他说到往校长假发里塞苍耳时，苏挽意终于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后来那老头顶着满脑袋刺猬开会，还以为是新型生发疗法。"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像是怕惊走栖息的月光，"你还记得去年校庆吗？我们在器材室躲了一整天，你用粉笔在垫子上画向日葵……"

苏挽意的睫毛微微颤动。是的，那天陈晓偷了生物课的骨骼模型，把指骨串成风铃挂在窗边。风一吹就咔嗒作响，他说这是死神在跳踢踏舞。

晨光刺破云层时，电话那头传来机械女声的电量警报。陈晓轻轻敲了两下话筒，这是他们之间的摩斯密码——晚安，我的玫瑰。

苏挽意在挂断前听到了最后一句，混着晨风与鸟鸣，轻得像蝴蝶停在刀刃上：

"明天带你去看真正的夜来香，这次不打诳语。"

窗外，陈晓攥着只剩1%电量的手机，额角贴着被露水打湿的纱布——那是翻墙时撞上防盗刺的代价。他对着二楼窗帘后的轮廓比口型：要活着收我的欠条啊。远处传来早班公交的轰鸣，他转身时踢翻了墙角堆叠的酸奶盒，蔫黄的向日葵幼苗在风中摇晃，像一串未写完的省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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