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玩人丧德，玩物丧志）

永琪匆匆赶到上书房时，殿内已传来朗朗读书声。他整了整衣冠，刚要推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窃笑。

"你们猜五弟今日会不会迟到？"这是四阿哥永珹‌促狭的声音。

"我赌十两银子，他脸上肯定还有墨印。"八阿哥永璇压低声音笑道，"今早小桂子来取早膳时，说他们主子被小福晋当画布使了。"

永琪耳根一热，硬着头皮推开门。刹那间，整个上书房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脸上——确切地说，是聚焦在他右颊那个歪歪扭扭的"王"字上。

"噗——"六阿哥永瑢第一个没忍住，一口茶喷在案几上。

"五哥这是..."八阿哥永璇故作惊讶地瞪大眼睛，"新研习的面部刺青？"

尔泰已经笑得直拍桌子："哎哟我的五阿哥，您这'虎威'画得可真...别致！"他故意把"别致"两个字拉得老长。

永琪窘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强作镇定地走到自己的座位："纪师傅还没到？"

"纪师傅去给皇阿玛请安了。"永珹‌用书卷掩着嘴，肩膀直抖，"不过五弟啊，你这妆扮...咳咳...是要去演钟馗捉鬼？"

满屋子顿时笑作一团。永琪红着脸掏出帕子用力擦脸，结果墨迹反而晕得更开了。

"别费劲了。"尔泰凑过来，坏笑着递上一面铜镜，"您家小福晋用的是徽州松烟墨，得用皂角水才洗得掉。"

永琪瞪他一眼："你倒是清楚。"

"那可不，"尔泰挤眉弄眼，"昨儿个小桂子还跟我讨教，说小福晋非要往砚台里兑蜂蜜，写出来的字甜滋滋的..."

话音未落，门外突然传来太监的唱报："皇上驾到——"

众人慌忙跪地行礼。乾隆踱步进来，目光在接触到永琪的脸时明显一顿："平身吧。"他走到御案前坐下，状似随意地问："永琪，你脸上这是..."

永琪硬着头皮出列："回皇阿玛，是...是儿臣晨读时不小心..."

"皇阿玛！"永珹突然插嘴，"五弟这是最新研习的'墨妆'，说是能提神醒脑！"

乾隆挑眉："哦？"

永琪狠狠瞪了永珹一眼，后者假装没看见，还补充道："五弟说效果极好，就是容易招小猫。"

尔泰突然"噗"地笑出声，又赶紧捂住嘴。乾隆的嘴角微微抽动，突然道："来人，取朕的《虎啸山林图》来。"

太监连忙捧来画轴。乾隆展开画卷，指着上面的猛虎道："永琪，你既习'虎威'，不如给兄弟们讲讲这幅画的笔法？"

满室哗然。尔泰拼命给永琪使眼色，永瑢已经笑得直不起腰。永琪红着脸走到画前，突然福至心灵："回皇阿玛，这虎虽威猛，却不及儿臣脸上这只..."

"哦？"乾隆来了兴致。

永琪一本正经道："儿臣脸上这只，可是会撒娇打滚、偷吃点心、还往砚台里兑蜂蜜的...小老虎。"

满堂先是一静，继而爆发出大笑。连严肃的乾隆都忍不住笑出声："好个油嘴滑舌的小子！看来朕这个好儿媳，不但把你的病气赶跑了，把你的呆气也治好了。"

永琪趁机道："皇阿玛明鉴，小燕子虽顽皮，但极是聪慧。前日背《三字经》，竟自己编成儿歌来唱..."

乾隆饶有兴趣地听着，突然打断："今日考校，就改为咏虎吧。你们几个，每人作诗一首。"

尔泰顿时苦了脸，小声嘀咕："五阿哥，您这'虎威'可害惨我们了..."

半个时辰后，当永琪捧着乾隆赏赐的湖笔徽墨退出上书房时，尔泰一把勾住他脖子："好你个五阿哥！自己因祸得福，倒害我们挨训！"

永琪笑着挣脱："谁让你方才落井下石？"

尔泰压低声音，促狭地撞了撞永琪肩膀：“说真的，你家小福晋这般活泛，你竟能降得住？”

永琪望着永和宫方向，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绣纹，唇角笑意漫开：“降什么？”

他转头看尔泰，眼底漾着温软，“她若想摘星，我便搭梯子；若想追云，我就备缰绳。一辈子这么长——”他忽然轻笑一声，“总得留些光阴，看她把宫里的琉璃瓦，都踩成蹦蹦响的糖葫芦串儿。”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清脆的童声："永琪哥哥——"只见小燕子挣脱嬷嬷的手，像只欢快的小蝴蝶般朝这边飞奔而来，阳光下，她发间的红绒花一跳一跳，像簇跃动的火苗。

尔泰望着那团"小火苗"越奔越近，摇头笑着往树后躲："得，这'小老虎'又来领山大王了。"眨眼间溜得没了影儿。

永琪屈膝蹲下，长臂一伸稳稳兜住扑进怀里的小人儿，指尖触到她袖口的薄纱，不由得轻责："乖乖，这么冷的天怎么又偷跑出来？”

小燕子捧着他的脸左看右看，忽然噘起嘴："墨印都淡啦！不好看啦..."话音未落，从袖中掏出半块芝麻糖，糖纸在掌心窸窣作响，"哥哥先吃甜津津的糖糖，下午让我再画个大老虎好不好？"

永琪啼笑皆非地咬住糖块，甜味混着她指尖残留的墨香漫开。他刮了刮她鼻尖："下午带你去慈宁宫给老佛爷请安如何？"

"好呀！"小燕子眼睛一亮，"皇祖母屋里的松子糖最是好吃！"说着拽住他袖口晃了晃，发间红绒花扫过他手背，"那哥哥要让我骑在脖子上走！上次还没看够御花园的冰嬉呢..."

永琪将她往怀里拢了拢，用大氅裹住那截露在外面的小手腕："傻丫头，哥哥抱着你走，暖和。"

他呵出的白雾覆在她发顶，像团蓬松的云，"等你再长高些——"指尖虚点她鼻尖，"哥哥便教你冰嬉时怎么在冰面转圈圈，骑马时怎么让红缨穗子飘得像火苗，还有..."他忽然凑近她耳边，"怎么用蜜调墨，画出会甜到心里的画。"

午后，慈宁宫的暖阁里，鎏金香炉烧得正旺，散发着淡淡的檀香。老佛爷将小燕子裹在织金毯里，像团糯米糍似的搂在怀中。永琪坐在矮凳上剥着栗子，指尖被暖炉烘得微微发烫。

老佛爷捏着小燕子肉乎乎的小手，慈爱地说："瞧瞧这小手，软乎乎的，真是'冬日可爱'。"

小燕子仰起小脸，好奇地咬住老佛爷的珍珠手串："老佛爷的珠珠，像糖葫芦！"

永琪连忙按住她的手："乖乖，那是东珠，不能吃。"

小燕子撇撇嘴，一脸失望："那'冬日可爱'能吃吗？"

老佛爷笑得直颤："傻孩子，这是说你像冬天的太阳，暖人心窝。"

小燕子眼睛一亮，指着永琪说："那哥哥是'夏日可畏'！"

永琪手一抖，栗子壳崩到了小燕子脸上："我何时成了夏天？"

小燕子掰着手指头数落："你不让我吃冰碗时，眼睛瞪得像太阳！"

老佛爷拍膝大笑："这话倒没错，哀家瞧着永琪训人时，比烈日还晃眼。"

永琪无奈地叹气："孙儿这是怕她吃坏肚子..."

小燕子突然从毯子里伸出小脚，踢向永琪的腰窝："夏天还有知了！你听——"她摇头晃脑地唱起来，"知了知了，冰碗吃掉！"

永琪眼疾手快地捉住她乱踢的小脚丫："再乱踢，就把你扔到御花园喂知了。"

小燕子咯咯笑着往老佛爷怀里钻："皇祖母救我！夏日大老虎要吃人啦！"

老佛爷一边替她理着散乱的发辫，一边笑着说："哀家看永琪啊，是'外冷内热'的烤栗子——壳硬心软。"

小燕子立刻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烤栗子！要剥好了的！"

永琪递上刚剥好的栗子："小祖宗，就知道吃。"

小燕子咬了一口栗子，突然把嘴里的渣子吹到永琪脸上："老虎吐火！"

永琪捏住她的后颈皮："再闹就告诉老佛爷，你昨天把胭脂抹在金簪上当糖葫芦舔。"

小燕子慌忙捂住永琪的嘴："哥哥坏！老佛爷别听他的！"

老佛爷从袖中掏出一个精致的锦盒："哀家早知道啦，还给你备了冰糖葫芦式的胭脂——瞧瞧，这颗是山楂红，这颗是橘子黄..."

小燕子瞪大眼睛，小嘴张成圆形："真的能吃吗？"

永琪扶额："那是胭脂水粉，不是糖球。"

小燕子偷偷舔了舔盒盖，惊喜地说："有点甜！"

老佛爷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永琪啊，你这'夏日可畏'的威风，在哀家这儿可半点不管用。"

永琪无奈又宠溺地说："她啊，是我的'四季大劫'——春闹花，夏闹蝉，秋闹落叶，冬闹雪。"

小燕子窝在老佛爷怀里理直气壮地说："那劫后要给糖！"

暖阁内鎏金香炉吐着缕缕青烟，老佛爷正倚在绣金靠枕上，看着小燕子在波斯地毯上打滚玩九连环。永琪跪坐在一旁，时不时伸手护住小丫头的后脑勺："仔细磕着茶几。"

皇后带着众妃嫔前来请安，珠帘掀起时带进一阵梅香。"臣妾给老佛爷请安。"皇后领着众人行礼，目光落在咬着九连环的小燕子身上，"这小皮猴今日倒安静。"

永琪连忙起身行礼："儿臣参见皇额娘。"衣袖却被小燕子拽住，九连环"哗啦"散了一地。

"皇额娘…”小燕子爬起来就要扑，永琪眼疾手快拎住她后领："规矩忘了？"转头对皇后歉然道："这孩子刚背会《三字经》，正兴奋着呢。"

令妃笑着递上食盒："慢些，仔细撞翻娘娘新制的玫瑰酥。"盒盖一开，小燕子立刻被吸引，鼻尖凑近盒子嗅个不停："香香！"

永琪接过食盒放在高几上："先谢过令娘娘。"低头对小燕子轻声道："要说..."

"谢谢令娘娘！"小燕子有样学样地福了福，眼睛却直勾勾盯着食盒。永琪忍笑捏了捏她的小手："只能吃半块，昨儿贪嘴闹牙疼的教训忘了？"

愉妃接过宫女奉上的茶盏，轻声道："转眼就要过年了，老佛爷，内务府方才来问，今年除夕宴还照例摆在乾清宫么？"

老佛爷拨着佛珠沉吟："今年雪大，慈宁宫暖阁宽敞..."话未说完，小燕子突然举着半块玫瑰酥插话："还要挂红绸子！跟御花园那棵老梅树一样高！"她踮脚比划着，差点碰翻令妃的茶盏。

永琪连忙扶稳茶盏："皇祖母恕罪。"转头对小燕子摇头："食不言寝不语，昨儿才教过的。"

皇后用帕子掩唇轻笑："这孩子就是爱凑热闹，一刻都闲不住。"转头对老佛爷道："臣妾想着，过完年二月初七就是永琪十四岁生辰，按祖制..."

愉妃手中茶盖"咔"地轻响。忙打断：“娘娘，永琪还小。”

永琪正在给小燕子擦手的动作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乖乖，抬头，嘴角还有碎屑。"

"不小了。"皇后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永琪，"先帝爷十二岁就有了陪房侍女。"

暖阁霎时一静。小燕子敏锐地抬头："什么是陪房侍女？"

永琪耳尖泛红，迅速塞了块蜜饯给她："就是...帮忙研墨的宫女。"

令妃连忙帮腔："对，就像给你永琪哥哥送点心的姐姐。"

"不要！"小燕子突然抱住永琪的胳膊，嘴里的蜜饯喷出碎渣，"我每天都给哥哥送点心！昨天是茯苓糕，前天是..."

永琪轻轻拍她的背："慢些咽。"抬头对皇后恭敬道："儿臣近日在读《尚书》，觉得'玩人丧德，玩物丧志'一句颇有深意。傅大人说..."

愉妃趁机打断："老佛爷您瞧，这俩孩子同吃同睡的，突然安排人怕是不妥。"她压低声音："上个月这小祖宗发现永琪袖口有宫女绣的梅花，愣是把那件衣裳剪成了蝴蝶幡..."

永琪轻咳一声："儿臣觉得那蝴蝶纹样...甚好。"

老佛爷闻言大笑，指着小燕子对皇后道："听听，咱们五阿哥的'小监工'在这呢。"

皇后蹙眉："可规矩..."

"规矩是死的。"老佛爷招手让永琪近前。永琪安抚地摸摸小燕子的头，起身走到老佛爷跟前。

老佛爷抚着他肩膀道："哀家看这孩子心性澄明，晚两年也无妨。"

忽然话锋一转："你昨儿教燕子念诗，怎么把'春眠不觉晓'改成'糖糕不觉少'了？"

永琪顿时满脸通红："孙儿知错...实在是她总记不住..."

小燕子突然蹦过来："永琪哥哥还教我'床前明月光，栗子酥真香'！"

众妃忍俊不禁。永琪无奈地把她捞到身边："《静夜思》都背串了，还好意思说？"

窗外忽传来爆竹声，小燕子立刻窜到窗前："放烟花啦！"永琪忙拿狐裘裹住她："仔细冻着。"转头对众人行礼："孙儿先带她去看会儿，免得在这闹腾。"

老佛爷含笑摆手："去吧。"望着永琪小心护着小燕子出门的背影，忽然对皇后道："你十四岁那年，皇帝赐的那对翡翠镯子..."

皇后蓦然红了脸，不再言语。

愉妃望着雪地里永琪弯腰给小燕子系斗篷的身影，轻声道："臣妾想着，上书房后的梅林该修剪了，开春后两个孩子在那儿读书..."

老佛爷摩挲着暖炉上缠枝莲纹："急什么，等那株西府海棠开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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