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柏林的绿意渐渐深浓。春日的阳光穿过叶隙,落在新翻过的黑土地上,尚未腐烂的树根断面被晒出潮湿的气味,带着一丝淡淡的腥甜,混杂在浓烈的松脂香气里。这林子栽得急,坑挖得浅,几场大雨过后,就有瘦弱的幼苗在风里显出佝偻的姿态,针叶稀疏泛黄,根部露出浅浅的白茬。
一个穿着褪色绿工装、袖口磨得油亮的护林员住进了林子边缘新盖的红砖小屋。他姓关,村人背后唤他“老关头”。老关头寡言,腰带上总别着一柄短小的、刃口发亮的砍柴刀,走路时刀鞘轻撞大腿外侧,发出闷实的笃笃声。他多数时候在林子里转悠,靴底沾满湿润的黑泥。他目光扫过新栽的树苗,又落在林间空地上那些无法被厚土彻底掩埋的、乌黑扭曲的金属残片上,眼皮总是微微耷拉着,像是沉重的疲惫从未离开过他的颧骨。
村里人渐渐少去。年深月久,那场崩塌的灰碑只剩下老人酒后含混的呓语。新栽的松柏林成了村童探险的禁地——老关头看守得很严,他总有办法突然从某棵粗壮的树后转出来,也不呵斥,只拿那双沉淀着林间暗影的眼睛直直盯着闯入者,直到孩子们脊背发凉,忙不迭地逃开。
有一年,林场下发通知要更新树种。电锯的咆哮撕破了松林固有的沉寂。粗壮的油锯链条啃入深褐色的、布满皴裂沟壑的树干深处,黄白色的碎木屑如同受伤的皮肉碎末,呛鼻地喷射出来,空气里弥漫着浓稠的甜腥和树汁特有的苦涩。
老关头也被分配了活计。他负责处理一棵格外粗壮的老榆树——它显然在此地扎根多年,在新林栽植时便被刻意遗留下来,成为某种不合时宜的存在。油锯轰鸣着陷入坚硬的木质,啃噬的震动顺着紧握的手柄清晰地传递到他手臂的骨节上。突然,锯链被什么东西猛地卡住,发出刺耳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挫刮声!引擎冒出一股青烟,熄火了。
老关头蹲下身,凑近那新剖开的新鲜惨白的横断面。锯齿刨出的浅坑深处,被锋利的钢链撕开了一道深口。就在那黄白湿润的木芯里,赫然卡着一枚小东西!它被树心强大的愈合力量紧紧包裹着,几乎与木纹生长融为一体,只露出边缘一点点黯淡的、非木质的微光。
那东西极小,指甲盖大小,但形制异乎寻常的规整——一枚被压扁又几近还原的小小铜齿轮。齿轮中央的轴孔里,竟还塞着一颗更小的、葵花籽状的黑硬物体,早已炭化、扁瘪,如同凝固在金属核心的一粒黑色泪滴。
锯链的刮擦,在它光滑的铜面上留下了几道新鲜的、带着碎木纤维的划痕。
老关头脸上那层积年的疲惫似乎瞬间被斧子劈开了一道裂隙。他掏出随身携带的锋利柴刀小刀,刀尖极其小心地探入木肉的纤维深处,屏着呼吸,一点点剔除那些挤压、包围齿轮的木质。他的动作专注得近乎仪式化,粗糙的手指稳定得出奇,仿佛在剥离一枚嵌入血肉深处的、带有剧毒的弹片。
终于,那枚齿轮被完好地撬了出来,躺在沾满树液的手心上。铜质的边缘冰冷,被时光和树液浸染得幽暗。那颗炭化的葵花籽嵌在齿轮中央,形成一种诡异且令人脊背微寒的共生体。
油锯的喧嚣早已停息,只有风在松林高处掠过树冠,发出单调而沉重的沙沙声。林间仿佛有一种更深的静默降临,压得人耳膜发胀。
那枚嵌着葵花籽的铜齿轮,老关头没有上交林场。他将它擦拭干净,用一根磨损严重的黑色皮绳穿了孔,挂在了红砖小屋面向林地的唯一一扇窄窗内侧。阳光下,它像一个微缩的灵龛挂件,在风中极缓慢地旋转,偶尔停滞,齿轮的间隙恰好勾住一线微光,反射到泥地上,形成一个极小的、边缘模糊的焦点。
日子继续流转,如常中透着无法言喻的滞涩。老关头的沉默更深了,像林地上越积越厚的针叶层。他开始对林子东区边缘那片早年间坍落、已被野草和藤蔓吞噬的旧碑基座感兴趣。那是松柏林唯一能钻入较深阳光的一角。他常常蹲踞在那些早已和泥土融为一体的巨大混凝土残块旁,用柴刀扒开缠绕的藤蔓,动作缓慢而执着,像是在挖掘深埋于时间的骨骸。
那年冬天奇寒。大雪封山许久,邮路中断。直到腊月二十三小年刚过,一辆披着厚厚雪泥的北京吉普才像冻僵的甲虫般艰难地爬进村口。车上下来两名穿棉大衣的人,径直走向护林人的红砖小屋。他们带走了老关头。其中一人离开时,脚步停顿了一下,目光精准地落在那扇唯一的小窗上——那里只剩一根孤零零的黑色皮绳在冷风里微微晃动。皮绳末端的那个微小的重量,消失了。
没人看见老关头最后的表情。他们只是把他推上车,引擎喷出浓浓的白雾,车子碾过村道上冻得铁硬的积雪,留下一道深辙,随即被更密集的落雪覆盖。
小屋门没有上锁。寒风轻易地吹开了虚掩的门扉,发出如同老人喟叹般的吱呀声。
屋内几乎没有多余的东西。一床一桌一椅,粗糙简陋。桌上除了一盏玻璃罩边缘熏得乌黑的煤油灯,只放着几本卷了边角、封面被油污和泥土浸透的薄册子,封面印着模糊的“林木病虫防治”。
墙角,一个不起眼的矮柜吸引了我的目光。柜门没有关严,露出一条深黑的缝隙。一股混合着浓烈油漆和纸张霉变的气味,从缝隙里顽强地渗透出来,弥漫在冰冷的空气里。
我走过去,拉开柜门。里面并无衣物被褥,只塞着几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档案袋,颜色陈旧,上面没有文字,只有厚重的、暗红色的封口印泥封得严严实实。档案袋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纸袋边缘还残留着枯黄的松针碎片和溅上去的、早已干涸发黑的泥点。其中一只袋子似乎被粗暴地挤压过,封口处断裂,露出一小角打印表格。表格抬头的空栏里,是打印体的三个小字:
“档案销毁”
日期栏没有数字。只有一片空白。
我站在小屋中央,寒意像冰冷的蚯蚓顺着裤管蜿蜒而上,爬满脊椎。门外,松林呼啸的风声似乎更大了,像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拍打着单薄的墙壁。
豁嘴老鳏夫又开始在村西头枯河滩附近晃悠。今年他的动作更加迟缓,身上的破袄沾满泥垢。寒风从他空洞的豁口灌入,扯出嘶嘶的、不成调的单音。他的目光不再投向那片凹地,而是直愣愣地望向远方那片连绵的、沉郁的松柏林海。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落日熔金。村里的狗突然不安地躁动起来,对着村西方向发出连续而短促的呜咽。
有人循着狗吠声望去。
枯河滩方向,一股浓稠的黑烟,扭曲着,翻滚着,如同从地底最深处冒出的巨大怨魂,粗壮地伸向暮色四合的昏黄天空。那烟的颜色漆黑如墨,带着一种粘稠滞重的不祥质感,绝非寻常柴草燃烧所能产生。
风恰好将一丝气味送了过来。极其刺鼻呛人的焦糊味,里面夹杂着强烈得令人作呕的油漆燃烧的气味,以及……某种纸张被彻底焚毁后残余的、仿佛知识被彻底碾压碾碎变成飞灰般的特殊灰烬味道。
有人犹豫着朝那边走了几步,想看个究竟。但河滩地形曲折,暮色迅速沉降,很快将黑烟的源头遮蔽在视线之外。
火光大约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当天空彻底被墨蓝的夜幕吞没,枯河滩方向只剩下几点残存的暗红火星,像垂死者不甘闭上的眼睛,在死寂的黑暗中明灭不定,随后被更深的夜气扑灭。
夜间的风愈发凌厉,横扫过整个荒滩,卷起漫天灰黑的余烬碎屑。这些被焚烧得极其彻底的残渣,如同最细小的黑色雪花,被朔风裹挟着,纷纷扬扬,最终不可抗拒地飘向远处那片沉郁的、早已进入深度冬眠的松柏林上空。一部分灰烬侥幸未被林木的尖梢拦阻,便无声地落入林间新覆盖的薄雪里;更多的则纷纷扬扬地掉落在那些纵横交错、被风雪洗刷得异常清晰、如大地暴露的筋脉般粗壮的树干年轮之上。尤其是林子深处,那些被油锯啃噬过的、还带着新鲜木质色泽的巨大年轮断面。
灰黑滚烫的余烬,滚落在无声无息的年轮深壑里,被深冬的寒气迅速冻结,牢牢地嵌入那凝固的木肉纹理之中,像一个沉甸甸的、永远无法摘除的黑暗烙印。
万籁俱寂,唯有风在松林上方不知疲倦地掠过树冠,持续发出那单调、厚重、永无尽头的沙沙声。
豁嘴老鳏夫站在自家那间四面漏风的破柴房门口,手里似乎攥着些什么。他对着枯河滩方向那片彻底沉入无边的、没有一丝光亮的漆黑夜幕,嘴唇神经质地嚅动着,那个豁开的口子被寒风反复撕扯着。他摊开骨节嶙峋的手掌,手心里躺着几颗风干乌瘪、形状残缺的陈年葵花籽。
他把干瘪的葵花籽凑向嘴边,用他那所剩无几、松垮的褐色牙龈徒劳地、极其缓慢地咬合着。
咔嚓。咔嚓。
那细微的、破裂的声音,断断续续,如同某种被冻结的时间在僵硬地碎裂,在凛冽的寒夜里,微弱地持续了一个漫长的冬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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