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潮天

梅雨季的雨是黏在身上的，郑连忠把电动车停在巷口时，后背的汗正顺着脊椎往下淌，混着雨衣内侧的潮气，像有条冰冷的蛇在爬。他抬头看了眼挂在墙上的电子钟，凌晨一点十七分，便利店的玻璃门被风推得吱呀响，把里面关东煮的香味送出来，又被雨丝打湿在半空。

“郑哥，还跑？”夜班收银员小周隔着玻璃冲他摆手，手里转着支笔，“刚听广播说，后半夜有暴雨红色预警。”

郑连忠扯下雨帽，头发像团拧不干的抹布。他摸出手机看了眼，女儿班级群里弹出条新消息，老师发了张明天带伞的提醒图，配着只穿雨衣的卡通熊。他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往上翻，看见妻子半小时前发的朋友圈——一张黑乎乎的照片，配文是“又加班”，下面没点赞，只有条她自己的评论：“钥匙放门口消防栓了”。

“再跑两单。”他对小周晃了晃手机，订单界面上还挂着个待取餐的，地址是市中心那栋旋转餐厅所在的大厦。

取餐的火锅店在商场负一层，电梯里的镜面蒙着层水汽，郑连忠看见自己的影子——雨衣帽子压出的印子还在额头上，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上沾着泥点，像幅没画完的水墨画。他抬手抹了把脸，镜面里的人跟着动，眼角的皱纹被水汽填得平了些，倒显得比白天年轻。

“27号，郑师傅？”服务员把打包袋递出来，袋子上印着只笑盈盈的螃蟹，“顾客备注要两盒醋，我多给你放了袋，自己吃。”

郑连忠道了谢，手指触到塑料袋提手时，黏糊糊的。他走出商场，雨突然密起来，砸在伞面上噼啪响，视线里的霓虹灯都晕开了边，写字楼的玻璃幕墙淌着水，把对面的红灯笼倒影泡得发涨，像浮在汤里的枸杞。

旋转餐厅所在的大厦有专门的外卖通道，郑连忠推着车往里走时，保安正对着对讲机吼：“B座电梯又坏了？那让维修的赶紧来！王总还在28楼等着呢！”

他没敢走电梯，绕到消防通道。楼梯间里一股霉味，墙角堆着几个蒙布的垃圾桶，布上的污渍被雨水泡得发绿。爬到十七楼时，他听见上面传来脚步声，有人正往下跑，皮鞋跟敲在台阶上，急促得像在逃命。

“让让！让让！”那人撞了他胳膊一下，郑连忠踉跄着扶住栏杆，看见对方西装后背洇着块深色的湿痕，领带歪在一边，手里攥着只摔裂屏的手机，屏幕还亮着，映出串没打完的字：“款到不了……”

等脚步声远了，郑连忠才继续往上爬。二十八楼的消防门虚掩着，推开时一股冷气涌出来，混着咖啡香和女士香水味。走廊铺着地毯，吸饱了潮气，踩上去像踩在棉花上，悄无声息。

2807室的门是开着的，里面亮着盏落地灯，光线斜斜地切在地毯上，把个穿丝绸睡袍的女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片被风吹歪的叶子。她正对着电话说什么，声音压得低，尾音却发颤：“……我不管，明天十点前必须到账，不然你就等着收律师函。”

郑连忠站在门口咳了声，女人猛地回头，睡袍的领口滑下去些，露出的锁骨上有道淡红色的印子，像被什么东西勒过。她挂了电话，接过餐盒时指尖冰凉，郑连忠看见她手腕上戴着只玉镯，镯子上的绿在灯光下流动，倒比窗外的霓虹更亮。

“麻烦了。”她递过钱，纸币上沾着点口红印，“外面雨大，要不要借你把伞？”

“不用，有雨衣。”郑连忠把钱塞进裤兜，那里揣着女儿画的画，被塑料袋裹了三层，边角还是有点潮软。

他转身要走，女人突然说：“你们跑外卖的，知道哪里有配钥匙的吗？我家阿姨把钥匙锁屋里了。”

郑连忠愣了愣，想起妻子发的朋友圈。“巷口第三个铺子，老李开锁，24小时的。”他报出地址，忽然觉得这声音耳熟，像在哪里听过——不是现在，是很久前，或许是哪个雨夜，或许是某次爬楼梯时，楼上传来的争吵声里，有个相似的尾音。

女人点点头，没再说话，转身时睡袍扫过茶几，碰倒了个相框。郑连忠下意识伸手去扶，看清了相框里的照片：女人穿着婚纱，身边站着个穿西装的男人，笑得露出牙齿，白得像假的——和他半年前送外卖时，写字楼广告屏上那个举着手机的男人，长得有几分像。

“谢谢。”女人把相框摆回原位，手指在男人的脸上顿了顿，指甲涂着深红色的甲油，像刚吸过血。

郑连忠走出大厦时，雨真的成了瓢泼的。他把电动车从避雨的角落推出来，发现后胎瘪了块，不知道是被扎了，还是气跑了一半。他蹲下去摸了摸胎面，摸到个小小的金属片，是枚断了的钥匙，齿痕磨得很平，像被人攥了很久。

雨幕里突然亮起束远光灯，一辆黑色轿车冲过来，溅起的水花劈头盖脸打在他身上。郑连忠眯着眼看，车在路口急刹，副驾驶的车窗降下来，露出张他见过的脸——刚才在楼梯间撞他的那个男人，正对着手机吼：“我说了钱不够！你让你那头先垫……”

后面的话被雨声吞了。郑连忠站起身，抹了把脸上的水，发现嘴角有点咸。他把那枚断钥匙塞进雨衣口袋，跨上电动车，车胎发出嘶嘶的响，像谁在叹气。

路过巷口开锁铺时，老李正趴在柜台上打盹，收音机开着，里面在播午夜新闻：“……本市旋转餐厅今日宣布暂停营业，母公司涉嫌财务造假，警方已介入调查……”

郑连忠抬头看了眼那栋大厦，旋转餐厅的灯已经灭了，只有顶层还亮着盏孤灯，在雨里晃了晃，像只快要熄灭的烟头。他拧动车把，电动车歪歪扭扭地往前走，后视镜里的霓虹被雨水泡得发胀，而他的影子黏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像粒泡发了的尘埃，怎么也飘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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