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如同最严苛的监工,用凛冽的北风和坚硬的冻土,一寸寸地打磨着红星钢铁厂建设工地的轮廓。高炉的基座,终于在无数次肩扛手抬、汗水与血水浇灌下,从巨大的基坑中拔地而起,显露出它沉默而坚实的雏形。巨大的混凝土墩台如同大地的骨骼,稳稳地托举起即将诞生的熔炉。炉体部分,则由无数块浸透着工人血汗的耐火砖,在张技术员精确到苛刻的图纸指引和刘师傅们分毫不差的砌筑下,层层叠叠,严丝合缝地向上攀升,如同一个正在编织的巨大、精密的蜂巢。
寒风在山谷中打着旋儿,发出尖利的哨音,卷起地上的浮尘和细小的冰碴,抽打在人们的脸上,生疼。但工地上却涌动着一股与严寒截然相反的、压抑不住的亢奋热流。高炉点火的日子,近了。
“都打起精神来!最后一遍检查!一个螺丝钉都不能放过!”王班长的吼声在巨大的高炉框架下回荡,带着一种大战来临前的紧绷。他像一头焦躁的雄狮,在高炉底部巨大的风口平台上来回巡视。平台由厚重的钢板铺设而成,此刻却成了冰与火的预备战场。风口,十几个巨大的、黑洞洞的孔道,如同钢铁巨兽沉睡的呼吸口,整齐地排列在炉壁上,等待着被滚烫的气流唤醒。王班长戴着厚实的棉手套,却依然能感受到从风口深处透出的、炉缸内残留的冰冷寒意。他弯着腰,凑近每一个风口,用强光手电筒仔细照射着内部,粗糙的手指在冰冷的铸铁风管接口处反复摩挲、敲打,检查着法兰螺丝的紧固程度,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的松动或泄漏的痕迹。他的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得能穿透钢铁,额角渗出的汗水瞬间被寒风吹冷,在鬓角凝结成细小的冰晶。
李铁山被分配在炉顶平台。这里的风更大,更烈,吹得人几乎站立不稳。巨大的料钟吊挂在头顶的钢梁上,如同悬停的钢铁巨兽。他的任务是配合张技术员,进行炉顶装料系统的最后调试和密封检查。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脸颊,裸露的皮肤瞬间失去知觉。李铁山用力跺着冻得发麻的双脚,试图驱散一些寒意。他跟在张技术员身后,亦步亦趋。张工穿着厚实的棉大衣,戴着眼镜,镜片上蒙着一层白雾,但他依旧一丝不苟。他手里拿着厚厚一叠图纸和检查表,借助一盏便携式马灯昏黄的光线,仔细核对着每一根管线、每一个阀门、每一处法兰密封垫的状态。
“小李,记录!”张技术员的声音在风中断断续续,却异常清晰,“1号探尺升降正常…2号料钟密封圈检查…确认无裂纹、无老化…密封脂涂抹均匀…”他一边说,一边用手电仔细照射着料钟与炉喉接触的庞大密封面,那里涂满了厚厚的、黑乎乎的耐高温密封脂。
李铁山冻得手指僵硬,几乎握不住铅笔和记录板。他用嘴呵着热气,笨拙地活动着手指,努力在记录板上歪歪扭扭地写下张工报出的数据和结论。每一次记录,冰冷的金属夹板都像冰块一样贴着他的手掌。他仰头看着那巨大、冰冷的料钟,又低头看看张工专注检查的侧脸,图纸上那些复杂交错的线条和眼前庞大冰冷的钢铁结构,在寒风中艰难地重叠、印证。一种前所未有的责任感和压力,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这里的任何一个微小疏忽,都可能在高炉燃烧时酿成烈焰喷涌、煤气泄漏的惨剧。
“这里!”张技术员突然停下脚步,指着料钟边缘一处不起眼的缝隙,马灯的光线聚焦在那里,“密封脂有轻微塌陷!可能是低温收缩不均!必须补涂!”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
李铁山心头一紧,赶紧凑过去看。果然,在巨大的料钟边缘,一条细如发丝的缝隙隐约可见,那里的密封脂比周围薄了一些。
“工具!耐高温密封脂!”张技术员命令道,语气急促。
李铁山不敢怠慢,连忙从旁边的工具箱里翻出沉重的油膏桶和专用的刮刀、抹刀。油膏在低温下变得异常粘稠坚硬,如同凝固的沥青。他费力地用刮刀撬出一大块,双手用力揉搓着,试图用体温将其软化。刺鼻的化学气味钻入鼻腔。寒风呼啸,他冻得浑身发抖,手指几乎失去知觉,揉搓油膏的动作笨拙而艰难。
“快点!时间不等人!”张技术员催促着,语气焦灼。
李铁山咬紧牙关,将全身的力气都用在揉搓上,指甲缝里很快塞满了黑乎乎的油膏。好不容易将油膏揉得稍微软了一些,他拿起抹刀,小心翼翼地探向那处致命的缝隙。炉顶平台狭窄湿滑,寒风猛烈,他必须踮着脚,身体紧贴着冰冷的炉壁,才能勉强够到位置。抹刀在缝隙边缘小心地刮涂、填补,动作必须极其精细,既要填满缝隙,又不能破坏周围的原有密封层。冰冷的钢铁寒气透过薄薄的棉手套侵蚀着他的指尖,粘稠的油膏又不断拉扯着工具。汗水从他额角渗出,瞬间被寒风吹冷,冰得他一哆嗦,手也跟着一抖,抹刀差点刮偏。
“稳住!”张技术员低喝一声,一只手稳稳地托住了李铁山的手肘,给他传递了一丝支撑的力量。
李铁山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寒冷和颤抖,将全部注意力凝聚在刀尖。一下,又一下,缓慢而坚定地将那处微小的缝隙用黑色的油膏彻底填满、抹平。直到张技术员用手电仔细检查后,终于点头:“好了!记录:料钟边缘密封脂修补完成,确认无遗漏!”
李铁山这才长长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后背的棉衣内衬早已被冷汗浸透,此刻被寒风一吹,冰冷刺骨。
紧张而漫长的检查终于结束。时间也一点点逼近那个决定性的时刻。工地上的气氛如同拉满的弓弦,绷到了极致。所有无关人员被清离到安全区域。留下的,只有核心的操作人员和技术骨干。巨大的鼓风机如同蛰伏的巨兽,开始发出低沉而持续的嗡鸣,那是力量在积蓄的声音。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只剩下风声和鼓风机越来越响的轰鸣。
王班长站在高炉底部风口平台的控制阀前,他脱掉了碍事的棉手套,露出布满老茧和冻疮的手。他的腰杆挺得笔直,像一尊铁铸的雕像,只有那双紧盯着压力表和阀门的手,微微透露出内心的凝重。张技术员守在炉顶平台,手持对讲机,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仪表盘上闪烁的指示灯和跳动的数字。李铁山作为助手,紧跟在张技术员身后,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几乎要破膛而出。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那里早已磨出的硬茧带来一丝熟悉的痛感,让他稍微镇定。
“各就各位!”王班长洪亮的声音通过对讲机传遍每一个关键岗位,盖过了风机的轰鸣,“鼓风机,加压!准备点火!”
鼓风机的轰鸣声骤然提升,如同巨兽苏醒的咆哮!强大的气流通过管道,发出沉闷的呼啸,整个高炉的钢铁骨架似乎都在微微震颤。压力表的指针开始稳定地向上攀升。
风口平台,王班长眼神如电,猛地扳动一个巨大的阀门手柄!
“点火!”
几乎是同时,早已准备好的工人,将点燃的长杆火把,猛地伸向一个打开的风口!
轰——!!!
一声沉闷而巨大的爆鸣,如同大地深处炸响的惊雷!一股炽热的气浪混合着橘红色的火焰,猛地从那个风口喷涌而出!火焰如同被囚禁已久的怒龙,瞬间照亮了昏暗的平台,舔舐着冰冷的炉壁,发出噼啪的爆裂声!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距离十几米开外的李铁山都感到眉毛和睫毛仿佛要被瞬间燎去,脸颊被烤得发烫!
“一号风口点火成功!”对讲机里传来王班长沉稳中带着一丝激动的声音。
紧接着,二号风口、三号风口……随着王班长一次次沉稳有力的扳动阀门和工人们精准的操作,一个又一个风口被点燃!炽热的火焰接二连三地从那些黑洞洞的孔道中咆哮而出!橘红色的、金黄色的火焰疯狂地扭动、舔舐,贪婪地吞噬着炉缸内冰冷的空气!整个高炉底部,瞬间变成了一个烈焰喷涌的地狱入口!十几道狂暴的火龙疯狂舞动,将巨大的炉壁映照得一片通红!空气被急剧加热、膨胀,发出尖锐的嘶鸣!灼人的热浪形成一股强大的上升气流,裹挟着浓烈的煤气味和硫磺味,直冲炉顶!
炉顶平台上,热浪和浓烟滚滚而来,温度急剧上升。李铁山感觉像是突然被丢进了巨大的蒸笼,刚才还刺骨的寒冷瞬间被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窒息的灼热。汗水瞬间从全身每一个毛孔涌出,工装紧紧贴在皮肤上,黏腻不堪。他努力睁大眼睛,透过被热浪扭曲的空气,死死盯着炉喉部位的观察孔。那里安装着耐高温的石英玻璃,是窥探炉内燃烧状态的唯一窗口。
张技术员同样汗流浃背,但他如同磐石般屹立不动,眼睛紧贴在观察孔上,一边观察,一边对着对讲机快速而清晰地发出指令:
“鼓风压力稳定!保持!”
“富氧量!微调!增加千分之二!”
“注意风口火焰形态!三号风口火焰略散,检查风量!”
李铁山紧紧盯着张技术员观察的间隙,也凑到另一个观察孔前。透过厚厚的、被高温炙烤得微微变形的石英玻璃,炉内的景象让他瞬间屏住了呼吸!
那不是火焰,那是一片翻滚、沸腾、咆哮的火的海洋!赤红、橙黄、刺目的金白,各种颜色疯狂地交织、翻滚、升腾!巨大的焦炭块在烈焰中如同烧红的星辰,时隐时现。炉料在高温下开始软化、塌落,发出沉闷的轰鸣。高温扭曲了视野,整个炉膛内部仿佛都在流动、在熔化!一股难以言喻的、足以毁灭一切的狂暴能量,被那厚厚的炉壁强行禁锢、驯服着,在有限的空间内疯狂冲撞!仅仅是透过这小小的观察孔凝视,李铁山就感到灵魂都在那毁灭性的高温和光芒前震颤!这是工业的熔炉,是力量的图腾,更是无数汗水、血水乃至生命铸就的奇迹!
时间在难以忍受的高温、震耳欲聋的轰鸣和令人窒息的紧张中缓慢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牵动着所有人的神经。仪表盘上的指针稳定地停留在绿色区域。炉壁的温度监测点数据通过导线不断传回,显示着炉体正在均匀、稳定地升温。风口喷出的火焰由最初的狂暴、散乱,逐渐变得稳定、集中,呈现出一种明亮的、近乎透明的金黄色。
终于,张技术员直起身,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油污,长长舒了一口气,对着对讲机,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巨大的欣慰:
“炉况稳定!燃烧充分!温度达到出铁要求!准备开铁口!”
命令如同冲锋的号角!早已守候在出铁场——一个用厚实耐火砖砌筑、正对着高炉出铁口的巨大深坑旁——的工人们瞬间行动起来!他们穿着厚重的石棉防火服,戴着特制的深色护目镜,如同即将出征的重甲武士。巨大的、前端镶嵌着耐火钻头的开铁口机被推到指定位置,发出低沉的轰鸣。冷却水管道嘶嘶地喷着水雾。
王班长亲自站在最前面,手持一根长长的、沉重的钢钎。他紧盯着那被耐火泥严密封堵的出铁口,眼神凝重如铁。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只有开铁口机钻头高速旋转时发出的尖锐嘶鸣,以及冷却水喷在炽热炉壁上瞬间汽化产生的“嗤嗤”声和弥漫的白雾。
钻头旋转着,一点点钻开坚硬的封堵泥。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李铁山站在稍远的安全观察台上,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栏杆,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喉咙。
突然,钻头猛地一空!
“通了!”一声嘶哑的呼喊响起!
几乎在钻头抽回的瞬间,王班长如同蓄势已久的猎豹,猛地将手中那根烧得通红的钢钎,狠狠捅向刚刚钻开的孔洞!
嗤——!!!
一股炽热的白气如同高压蒸汽般从孔洞中猛烈喷出!紧接着,一道刺目到无法直视的金红色光芒猛地爆发出来!仿佛太阳的核心在眼前炸裂!
轰隆隆——!!!
如同大地血脉的第一次搏动,又如同压抑万年的熔岩终于找到了出口!一股粘稠、炽热、散发着毁灭性高温和刺目光芒的金红色洪流,带着震耳欲聋的咆哮,从那个小小的孔洞中狂涌而出!它不再是炉内翻滚的火焰,而是熔融的、液态的钢铁!是大地深处流淌的岩浆!是工业文明最原始、最狂暴的力量化身!
铁水!第一炉铁水!
那金红的洪流奔腾着、咆哮着,顺着耐火砖砌筑的流槽,如同一条燃烧的、愤怒的河流,以无可阻挡之势冲入下方巨大的铁水包!铁水撞击在冰冷的铁水包内壁上,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溅起漫天绚烂夺目的火星!那火星如同金色的暴雨,在昏暗的厂房里狂乱飞舞、坠落,点燃了空气,也点燃了每一个人的瞳孔!
灼热到极致的气浪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脸上、身上!李铁山感觉自己的脸颊被瞬间烤得滚烫发痛,眉毛和额前的头发似乎都发出了焦糊味!护目镜也无法完全阻挡那刺目的强光,眼睛被灼得生疼,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又被瞬间烤干!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硫磺、铁锈和臭氧被电离的独特气味,浓烈得令人窒息。巨大的声浪冲击着耳膜,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那铁水奔流的咆哮和撞击的轰鸣!
他站在安全台上,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震撼与激动!他亲眼看着这片荒蛮的山坳被机器啃噬出巨大的伤口,看着冰冷的石头被炸药炸开,看着沉重的耐火砖在血肉模糊的肩膀上被扛上跳板,看着张技术员图纸上那些精密的线条在寒风中一点点化为钢铁的现实……所有的汗水、血水、冻僵的手指、磨破的肩膀、被斥责的羞愧、目睹牺牲的悲怆、在泥泞和黑暗中滋生的迷茫……在这一刻,都被眼前这条奔腾咆哮的金红色河流所熔铸、所升华!
一股滚烫的热流,比那铁水更加灼热,猛地冲上他的眼眶,瞬间模糊了视线。那不是软弱,是见证生命创造奇迹时无法抑制的激荡!他喉头哽咽,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死死地盯着那条燃烧的河流,看着它如同活物般在铁水包里翻腾、积蓄、闪耀着令人心悸的光芒。
成功了!在这片沉默如铁的群山之中,在无边的黑暗和泥泞里,他们真的点燃了炉火,炼出了钢铁!
王班长站在距离铁水洪流最近的地方,厚重的石棉服上蒸腾着白气。他没有欢呼,只是挺直了腰板,那张被炉火映照得通红、布满汗水和油污的脸上,每一道深刻的皱纹都仿佛在燃烧,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跳动着比铁水更加炽热的光芒。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抬起右手,向着那条奔腾的金红,行了一个无声却重逾千斤的军礼。
张技术员摘下了被蒸汽模糊的眼镜,用袖子用力擦了擦镜片,重新戴上。他的脸上没有了平日的冷静克制,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镜片后的眼睛里,闪烁着激动的泪光,还有属于技术者见证自己心血结晶的巨大满足。
欢呼声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终于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安全区外,所有的工人,无论老少,无论岗位,都疯狂地挥舞着手臂,跳跃着,嘶喊着!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掌声、夹杂着激动哽咽的呐喊,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冲破了厂房的顶棚,在山谷中久久回荡,甚至盖过了铁水奔腾的咆哮!赵卫东在人群中蹦得最高,脸涨得通红,声嘶力竭地吼着什么。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狂喜、自豪和一种近乎虚脱的激动。
李铁山站在欢呼的人群边缘,泪水终于冲破了眼眶的束缚,混合着脸上的汗水和油污,滚烫地流淌下来。他抬手用力抹去,却越抹越多。透过模糊的泪眼,他望着铁水包里那翻腾不息、象征着力量与希望的金红,望着王班长那如山岳般挺立的背影,望着张技术员眼中激动的泪光,望着周围工友们一张张被炉火映红、洋溢着纯粹喜悦的脸庞……
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实而滚烫的东西,在他年轻的胸膛里轰然成型。那不再是书本上的理想,不再是图纸上的蓝图,而是由真实的汗水、血水、牺牲、坚持和眼前这奔涌的钢铁洪流共同熔铸而成的信念!
他紧紧攥着拳头,感受着掌心硬茧带来的粗糙触感,感受着肩膀上尚未完全愈合的伤痕隐隐传来的刺痛。所有的艰辛,所有的付出,在这一刻都有了最沉重的份量和最炽热的回响。
他对着那翻腾的铁水,在心中无声地、却如同誓言般重重刻下:
“这就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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