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的革命人民精神
超小超大

第五章 饥饿与坚守

第一炉铁水的灼热光芒和震耳欲聋的欢呼,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尚未完全平息,就被更沉重、更庞大的阴影无声地吞没。1959年的冬天,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酷寒姿态降临这片西南群山。然而,比刺骨的寒风更凛冽、更深入骨髓的,是一种无形的、缓慢勒紧咽喉的恐惧——饥饿。

“粮!粮食怎么又减了?!”赵卫东愤怒的声音在食堂低矮的棚顶下炸开,带着一种绝望的嘶哑。他端着那个粗糙的陶碗,碗底浅浅一层稀薄的、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玉米糊糊,上面可怜巴巴地漂着几片发黄的菜叶。他指着窗口里那个同样面黄肌瘦、眼神躲闪的炊事员,“昨天还有半勺糊糊,今天就剩这点汤水了?!这能顶个屁用!”

食堂里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杂着霉味、劣质油脂味和淡淡野菜苦涩的沉闷气息。长长的队伍缓慢挪动着,每一个排在前面的人,在接过自己那份微薄得可怜的口粮时,脸上都写满了同样的失望、麻木和一种被生活反复捶打后的认命。队伍里异常安静,只有粗重的喘息和碗勺碰撞的轻微声响,压抑得令人窒息。偶尔有人小声抱怨,声音也很快被更深的沉默淹没。

李铁山排在队伍中间,沉默地看着前面。轮到他时,炊事员用勺子在那口巨大的铁锅里搅了搅,舀起一勺稀汤寡水,手腕习惯性地抖了抖,抖掉了一半,才倒进他的碗里。碗里那点可怜的糊糊,温温的,连热气都显得微弱。他默默地接过碗,没有看炊事员的眼睛,转身找了个角落坐下。

碗里的东西与其说是食物,不如说是维持生命的最低限度流体。玉米面粗糙得硌嗓子,稀得几乎尝不出味道,几片煮得发烂的野菜叶子带着难以掩饰的土腥和苦涩。他小口小口地喝着,试图用这微弱的温热驱散身体深处的寒意和空虚感。胃像个无底洞,那点稀糊糊倒进去,连个响动都没有,反而勾起了更强烈的、火烧火燎的饥饿感。他下意识地收紧腰带,那根原本系在腰间的帆布工具带,早已被他抽出来,在腰上多缠了一圈又一圈,试图用物理的束缚压住肠胃空洞的呐喊。

饥饿,如同跗骨之蛆,悄无声息地侵蚀着每一个人。工地上的喧嚣沉寂了许多。机器的轰鸣声显得有气无力,少了人声的呼应。推土机、挖掘机这些钢铁巨兽,也常常因为缺乏油料而趴窝,像僵死的甲虫散落在冻土上。更常见的是人力的匮乏。点名时缺席的人越来越多。浮肿病开始在人群中蔓延。

李铁山走在去工段的路上,脚步虚浮,如同踩在棉花上。一阵冷风吹来,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感觉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他看到路边一个老工人佝偻着腰坐在一块石头上,双手无力地垂着。那人的脸庞异常浮肿,皮肤紧绷发亮,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蜡黄色,眼睛被肿胀的脸颊挤成了两条细缝,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他的脚踝处肿得像发面馒头,连最宽松的工装裤腿都绷得紧紧的。这是典型的浮肿病征象——长期缺乏蛋白质导致的低蛋白血症。那浮肿的身体,像一个被无形力量吹胀的、随时可能破裂的皮囊,透着一种无声的绝望。

“老刘,还能撑住吗?”旁边有人低声问。

那浮肿的老工人嘴唇动了动,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歇…歇会儿…就…就去…”他试图站起来,身体却只是徒劳地晃了晃。

李铁山匆匆走过,不敢再看第二眼。他自己的小腿也开始隐隐发胀,按下去会留下一个浅浅的凹坑,久久不能复原。饥饿带来的不仅是身体的虚弱,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感,像浓稠的泥浆,拖拽着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

“这样下去不行!”在一次气氛凝重的班组会上,王班长的声音沙哑,但依旧带着一种不肯低头的硬气。他环视着工棚里一张张浮肿、蜡黄、写满疲惫的脸。“机器趴窝,人趴窝,工期怎么办?高炉等着开,钢铁等着炼!咱们不能就这么躺下等死!”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不甘的火焰,“厂里组织开荒自救,能动的,都跟我上山!挖野菜,捋树叶!只要是能填肚子的,都给我找回来!”

于是,在冻土尚未完全消融的初春,一群穿着破旧工装、面有菜色的工人,在王班长的带领下,像一群寻找生机的流民,散入了工厂周围荒芜的山坡。李铁山和赵卫东分在一组。

山坡上光秃秃的,残留着去冬的枯草。寒风依旧刺骨。他们弯着腰,用冻得僵硬的手指,在冰冷的泥土和枯枝败叶间仔细翻找。寻找一切能入口的“绿色”。

“这…这玩意儿能吃?”赵卫东捏着一根细长的、顶端带着绒毛的植物,满脸狐疑,声音有气无力。他原本壮实的身板已经瘦了一圈,脸颊凹陷下去,眼窝深陷,往日的聒噪被一种挥之不去的疲惫取代。

李铁山凑过去看了看,又对照着手里那张皱巴巴的、厂里技术科油印的《可食用野菜图谱》。图谱上模糊的线条和简略的说明,成了他们活命的指南。

“像…像荠菜,但叶子又不太对…”李铁山的声音也带着虚弱,“图谱上说,灰灰菜叶子背面有层白粉…这个好像有?”他用冻得通红的手指捻了捻叶子背面,沾上一点细微的白色粉末。

“管它呢!看着绿的就薅!”旁边一个老工人喘着粗气,把一把分不清种类的野菜胡乱塞进背篓,“总比喝西北风强!回去让食堂的老张头看看,那老家伙以前在乡下挨过饿,认得多!”

饥饿让辨别变得模糊而急迫。他们不再仔细分辨图谱上的细微差别,只要看着是绿色的、不是明显有毒的植物,就一股脑地挖出来,塞进背篓。手指被冻土和枯枝划出一道道细小的血口,也感觉不到疼了。背篓渐渐沉重,里面是混杂着泥土、枯叶和各种叫不出名字的野菜。偶尔挖到几根纤细的野葱,或者几片嫩一点的蒲公英叶子,都算是意外的惊喜。

食堂后面,临时支起了一口更大的铁锅。挖回来的野菜堆积如山。林静和另外几个化验室的女工,正蹲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就着几个大木盆,仔细地清洗、分拣着那些混杂的“收获”。

李铁山背着沉重的背篓走过去,看到林静正小心翼翼地捏起一片叶子,对着光线仔细辨认,然后果断地将它丢进旁边一个标着“疑似有毒”的筐里。她的动作专注而熟练,手指冻得通红,鼻尖也冻红了,额前几缕碎发被汗水沾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

“林技术员,麻烦你看看,我们挖的这些…”李铁山放下背篓,声音有些干涩。

林静抬起头,看到是李铁山,脸上露出一丝疲惫但温和的笑意。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水,走到背篓前。她蹲下身,动作麻利地翻看着里面的野菜。

“这个灰灰菜可以,多洗几遍…这个马齿苋也行,就是有点老,煮久了口感发粘…这个,”她捡起几片边缘带锯齿的叶子,眉头微蹙,“像是野蓟,有点苦,但没毒…咦?”她突然停住手,从一堆野菜里挑出几株开着小白花的植物,脸色瞬间严肃起来,“这个不能要!断肠草!有剧毒!谁挖的?一点都不能混进去!”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厉,瞬间让周围几个等着卸野菜的工人脸色一变。

李铁山的心猛地一沉,冷汗瞬间冒了出来。他想起自己背篓里似乎也有几株类似的,当时根本没细看!他连忙蹲下,在林静严厉的目光下,手忙脚乱地在自己的背篓里翻找,果然找出几株开着同样小白花的植物,茎秆折断处渗出乳白色的汁液。

“对不起,林技术员,我…我没注意…”李铁山的声音有些发颤,后怕的感觉比饥饿更强烈地攫住了他。如果混进了食堂的大锅…

“下次一定要看清楚!”林静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但眼神依旧严肃,“图谱上都有,仔细对照。入口的东西,容不得半点马虎!”她接过李铁山递过来的那几株毒草,小心地用一张废纸包好,放到远离野菜堆的地方。

李铁山看着林静低头继续分拣野菜的侧影,她冻得通红的指尖在冰冷的泥水中灵活地翻动,神情专注得如同在化验室操作精密仪器。一种混杂着感激、钦佩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他饥饿而疲惫的心底悄然滋生。在这片死亡的阴影笼罩下,她的严谨和细致,如同微弱的烛火,守护着最后的生机。

食堂的大锅里,翻滚着浓稠的、颜色诡异的糊糊。灰灰菜、马齿苋、野蓟、不知名的树叶…所有能入口的“绿色”被切碎,和越来越少的玉米面、甚至麸皮混合在一起,长时间熬煮,形成一种粘稠的、散发着浓烈土腥和苦涩气味的深绿色糊状物。这就是他们的“瓜菜代”,是活下去的希望,也是饥饿最直观的烙印。

李铁山端着碗,碗里是温热的、散发着古怪气味的深绿色糊糊。他闭了闭眼,强迫自己不去想那味道,不去想那口感,只是机械地、大口大口地将这维持生命的粘稠物吞下去。胃里被塞满了,但那强烈的、源自细胞深处的饥饿感,却并未得到真正的平息,反而因为这粗糙劣质的填充物,带来阵阵胀气和难以言喻的恶心感。每一次吞咽,都像是一场艰苦的战斗,对抗着身体本能的排斥。

饥饿不仅摧残着身体,更侵蚀着意志。工地上,往日热火朝天的劳动号子消失了。沉默像瘟疫一样蔓延。搬运耐火砖的队伍行进得异常缓慢,每一步都显得沉重无比。扛石头的人,肩膀被绳索勒住时,浮肿的皮肉下传来钻心的疼痛,呻吟声时常压抑不住地溢出。推土机的履带缓慢地啃噬着冻土,引擎的嘶吼声都带着一种力不从心的疲惫。

一天下午,李铁山被派去清理高炉基础附近堆积的碎石。这原本是相对轻省的活计,但持续的饥饿和虚弱让他感觉铁锹有千斤重。他机械地铲起一锹碎石,手臂酸痛得发抖,腰背如同灌了铅。眼前一阵阵发黑,金星乱冒。他不得不停下来,拄着铁锹大口喘息,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从不远处的风口平台传来。

“班长!王班长!”

“快来人啊!班长晕倒了!”

李铁山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丢下铁锹,用尽全身力气向那边跑去。

风口平台上已经围了几个人。王班长魁梧的身躯倒在地上,脸色是一种可怕的灰黄,嘴唇干裂发紫。他双目紧闭,眉头痛苦地紧锁着,额头上全是冷汗。一个工人正用力掐着他的人中,另一个慌乱地试图把他扶起来。

“班长!班长你醒醒!”工人们焦急地呼唤着,声音带着哭腔。

李铁山挤进人群,看到王班长身下,靠近他嘴巴的冰冷水泥地上,赫然有一小滩尚未干涸的、暗红发黑的粘稠液体!像是凝固的血块!

“血…班长吐血了?!”赵卫东的声音带着惊恐的颤抖。

“不是吐的!”那个掐人中的老工人嘶哑地喊道,“是…是呕出来的!他刚才就一直捂着胃,脸色不对,还硬撑着说没事!”

李铁山蹲下身,看着王班长灰败的脸色和地上那摊刺目的暗红,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想起了王班长手臂上那些象征着“规矩”的旧伤痕,想起了他在风雨中死死护住图纸箱的狠劲,想起了他在跳板上托住自己的那只粗糙有力的大手……这样一个铁打般的汉子,竟被饥饿折磨得倒下,甚至呕出了血!

就在这时,王班长的眼皮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先是茫然,随即聚焦,看清了围在身边的工友。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众人按住。

“都…都围着老子干啥?”他的声音异常虚弱沙哑,却依旧带着一丝惯有的强硬,“活…活不干了?”

“班长!你吐血了!得去卫生所!”李铁山急切地说,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哽咽。

“放屁!”王班长猛地想挥开扶着他的手,动作却虚弱无力,“老子…老子就是饿的!胃里没食儿,磨得慌!”他喘了几口粗气,目光扫过众人写满担忧和恐惧的脸,最后落在地上那摊暗红的秽物上,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力气,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低吼道:

“慌什么?!老子死不了!这点饥荒…算个球!都给我…回去干活!”他挣扎着要站起来,“风口…风口还得检查…不能耽误…”

“班长!”众人惊呼。

李铁山和赵卫东一左一右,死死按住了他。

“抬!抬班长去卫生所!”李铁山红着眼睛吼道,声音嘶哑。这一刻,他忘记了饥饿,忘记了虚弱,心中只有一股强烈的、不能让眼前这个如山岳般的男人倒下的冲动。

几个人七手八脚,小心翼翼地抬起王班长沉重的身体。他的工装被冷汗浸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此刻异常瘦削的轮廓。他还在微弱地挣扎、咒骂,但声音越来越低。

李铁山抬着王班长的肩膀,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具魁梧身躯传递过来的、不同寻常的虚弱和颤抖。他低头,看到王班长紧闭的双眼,紧锁的眉头,还有嘴角残留的一丝暗红痕迹。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他用力咬住下唇,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抬着王班长走向厂区简陋卫生所的路上,寒风依旧刺骨。李铁山看着周围一张张同样被饥饿折磨得形销骨立、却依旧在坚持的身影,看着远处那在寒风中沉默矗立的高炉轮廓。饥饿如同无形的枷锁,沉重地套在每个人的脖颈上。但王班长的倒下和挣扎,还有林静在野菜堆里一丝不苟的坚守,像两团微弱却不肯熄灭的火,在死寂的冰原上,艰难地传递着一种比钢铁更沉重的力量——活下去,并且,挺直脊梁活下去的力量。

红色的革命人民精神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尖小说网http://www.bjxsw.cc),接着再看更方便。

相关小说

规则世界:学校惊魂 连载中
规则世界:学校惊魂
欣会
【学校怪谈+惊悚小说+灵异鬼怪+规则世界】欢迎光临规则世界,想要顺利毕业就要…活下去神秘、惊悚、灵异、信任、规则
0.9万字5个月前
暮色深巷的低语 连载中
暮色深巷的低语
银河偷渡者
1.2万字5个月前
说了不是伽古拉! 连载中
说了不是伽古拉!
曦梦曦曦
相识过年少,相爱过永远(已签约)红凯在流浪中,走进了泽塔世界“我知道你是伽古拉”“不,我不是”纯文字凯伽同人文,有些不正经写作,可能是甜文
3.7万字5个月前
规则怪谈之倒金字塔 连载中
规则怪谈之倒金字塔
噬耀星辉
叶落秋:“欢迎来到怪谈世界,你已经被它发现了哦!”
1.4万字2个月前
古墓诡影:未知封印的觉醒 连载中
古墓诡影:未知封印的觉醒
道关的花园百合铃
《古墓诡影:未知封印的觉醒》是一部融合冒险、悬疑、考古元素的精彩作品。故事围绕着主角团——秦风、苏瑶、林晓、王麻子和冷锋展开。一次偶然契机,......
18.3万字2个月前
叶罗丽:这一世,逆命辰帝 连载中
叶罗丽:这一世,逆命辰帝
洗净打虎武
会拆官配但水默除外,我是真爱粉,不喜欢可以指出,会和各位观众们交流的,祝自己早日成神!简介:诸星团被踩在污水坑里,混混碾碎他泛黄的止痛药:“......
4.8万字3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