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的阴影依旧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缠绕着红星钢铁厂的每一个人。浮肿的脸庞、蜡黄的肤色、因虚弱而迟缓的动作,成了工地上最寻常的风景。但就在这片被匮乏笼罩的灰暗之中,一簇微弱的火苗开始顽强地燃烧起来——技术学习的热情,如同在冻土下挣扎萌发的草芽,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生机。
厂区边缘,一座用废弃油毡和木板临时搭建的简陋棚屋,门口歪歪扭扭地挂着一块木牌,上面用红漆写着“红星钢铁厂技术夜校”。这里成了李铁山们在肉体饥饿之外,寻找精神食粮的“熔炉”。
傍晚,寒风依旧凛冽。李铁山裹紧单薄的工装,踩着冻得硬邦邦的泥地,走向那间透着微弱灯光的棚屋。胃里空空如也,仅靠下午那碗粘稠苦涩的野菜糊糊支撑的身体,虚弱感一阵阵袭来,脚步有些虚浮。但他胸腔里却跳动着一团火,驱散着些许寒意和疲惫。他怀里紧紧抱着那个已经磨得发亮的帆布工具袋,里面装着他最珍贵的财富——那本卷了边的《机械制图学》、绘图板,还有一个新添的、用厂里废弃报表纸装订成的笔记本。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杂着劣质煤油味、汗味和纸张油墨味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棚屋里挤满了人,大多是和他一样的年轻工人,也有几个像刘师傅那样的老工人,坐在后面。昏暗的煤油灯挂在中央的柱子上,灯苗被门外的冷风吹得摇曳不定,将人影拉长又揉碎在粗糙的板壁上。几张破旧的课桌拼凑在一起,上面散乱地放着铅笔、橡皮和同样粗糙的笔记本。空气有些浑浊,但异常安静,只有翻动纸张的沙沙声和压抑的咳嗽声。
张技术员站在前面一块简陋的黑板前。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鼻梁上架着眼镜,镜片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射着专注的光芒。他手里拿着一根用石灰块削成的粉笔,在黑板上画着一个复杂的、如同蛛网般的结构图——那是高炉的冷却系统。
“冷却系统,是高炉的命脉。”张技术员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带着一种冷静的穿透力,盖过了煤油灯燃烧的噼啪声。“炉腹、炉缸、风口区,这些承受最高温的地方,全靠这些密密麻麻的冷却壁管来保护。水流在里面循环,带走热量,维持炉衬的稳定。”他的粉笔点在一条代表水管的线上,“水压,是关键!压力不足,水流不畅,局部过热,轻则烧坏炉衬,重则铁水穿漏,炉毁人亡!”
李铁山坐在前排的角落,努力挺直因饥饿而有些佝偻的腰背。他摊开笔记本,冻得僵硬的手指紧紧握住铅笔,眼睛死死盯着黑板,生怕漏掉一个符号。张技术员讲的每一个字,都像一块滚烫的烙铁,深深印在他饥渴的心田。他飞快地记录着:冷却壁结构、水压要求、流量计算、常见故障点……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艰难地移动,留下歪歪扭扭却异常专注的痕迹。冰冷的空气让他的手指更加不听使唤,写出的字迹有些发抖,但他毫不在意。笔记本的边缘很快被手指上的冻疮和汗水浸染得发黑。胃里一阵阵空虚的绞痛传来,他下意识地用绘图板坚硬的棱角顶住腹部,试图用物理的压迫感来对抗那无休止的饥饿感。
“铁山,这个水压和流量的关系公式,你再推导一遍看看?”张技术员的目光扫过众人,落在了李铁山身上。他注意到了这个年轻人眼中那种近乎贪婪的专注。
李铁山心头一紧,连忙站起来。胃部的绞痛让他身体晃了一下,他赶紧扶住桌角。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身体的不适,拿起粉笔,走到黑板前。昏黄的灯光下,他努力回忆着刚才张工讲过的流体力学基础,回忆着笔记本上刚记下的公式。他颤抖的手指在黑板上写下几个符号,开始推导。
“P = ρgh + (1/2)ρv²…”他低声念着,粉笔在黑板上划出断续的线条。胃部的痉挛让他额头渗出冷汗,思维也变得有些迟滞。一个关键的转换步骤卡住了,他皱紧眉头,粉笔悬在半空。
“密度ρ,重力加速度g,高度差h…”张技术员的声音平静地提示着,没有责备,只有引导。
李铁山脑中灵光一闪,猛地接了下去:“对!还有动能项!(1/2)ρv²!所以总压头H = P / (ρg) = h + v²/(2g)!”他豁然开朗,粉笔在黑板上迅速而准确地完成了剩下的推导。
“很好。”张技术员点点头,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一丝赞许,“原理懂了,计算才不会出错。回去把这道题在作业本上完整写一遍。”他转向大家,“记住了,搞技术,一知半解最要命!不懂装懂,那就是给炉子埋炸弹!”
李铁山回到座位,后背的棉衣内衬已经被冷汗浸湿,紧紧贴在皮肤上,冰冷黏腻。但胸腔里却涌动着一股奇异的暖流,那是克服困难、获得知识后的巨大满足感。这短暂的成就感,甚至暂时压倒了胃中的空虚和绞痛。他小心翼翼地将笔记本上刚才卡壳的地方用红笔重重圈出来,提醒自己必须彻底弄懂。
夜校结束,已是深夜。寒风如同冰刀,刮在脸上生疼。李铁山裹紧衣领,抱着工具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回工棚的漆黑小路上。饥饿感如同潮水般再次凶猛地涌上来,伴随着身体的极度疲惫,让他每一步都异常沉重。但他脑海中,却如同放电影般,反复回放着张技术员讲解的冷却系统图,回想着自己推导公式时的每一个细节。
回到冰冷的工棚,大多数人都已蜷缩在铺位上沉睡,发出疲惫的鼾声。李铁山摸黑找到自己的铺位,没有立刻躺下。他摸索着点燃了那盏属于自己的小煤油灯。豆大的灯苗跳跃着,散发出微弱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他眼前一小片区域。刺鼻的煤油味弥漫开来。
他盘腿坐在铺板上,将绘图板垫在膝盖上,摊开笔记本和《机械制图学》。冰冷的寒气从板壁缝隙钻入,冻得他瑟瑟发抖。他拉过那床薄得几乎没有分量的棉被,胡乱裹在腿上。胃部的饥饿感如同无数小虫在啃噬,发出咕噜噜的抗议声。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从枕头下摸出半个巴掌大的、硬得像石头的杂粮窝头——这是他省下的晚饭。他用力掰下一小块,塞进嘴里,用唾液艰难地软化它,一点一点地咀嚼、吞咽。粗糙的麸皮刮擦着喉咙,带来一阵不适,但胃里总算有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填充感。
他借着这微弱的光亮和食物带来的短暂慰藉,再次投入到学习中。铅笔在图纸上沙沙作响,他试图将张技术员黑板上那个复杂的冷却系统图,按照《机械制图学》的规范,重新绘制一遍。他仔细回忆着每一根管线的走向、每一个阀门的安装位置、不同区域的剖面表达……灯光太暗,他不得不凑得很近,眼睛被油烟和光线刺激得酸涩流泪,视线模糊。他用力眨眨眼,用冻得通红的手指揉了揉眼眶,继续画下去。寒冷让他的手指僵硬麻木,画出的线条时常歪斜或颤抖。他不厌其烦地用橡皮擦掉重画,一遍,两遍……直到那结构在纸上逐渐清晰、规范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工棚的门被轻轻推开,带进一股刺骨的寒气。是王班长回来了。他刚从卫生所出来不久,脸色依旧带着病后的苍白和虚弱,走路也比平时慢了许多,但腰杆依旧挺得笔直。他看到角落里那一点微弱跳动的灯火,和李铁山在灯下伏案疾书的单薄背影,脚步顿住了。
他无声地走近。昏黄的灯光下,他看清了李铁山绘图板上那精细的冷却系统图,看清了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推导公式和笔记,看清了年轻人冻得通红、指关节都有些变形的手指,看清了他因专注和寒冷而微微颤抖的肩背,也看清了他脸上那混合着疲惫与亢奋的奇异神采。李铁山太过投入,甚至没有察觉王班长的靠近。
王班长没有出声打扰。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阴影里,看着李铁山在昏黄的油灯下,如同一个在黑暗中开凿隧道的矿工,用铅笔和纸笔,一点一点地啃噬着那些冰冷艰涩的知识。他看到李铁山画错了一根管线,懊恼地低声咒骂了一句,然后拿起橡皮,用力而仔细地擦掉,重新画过,动作里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倔强。
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在王班长心头涌动。有欣慰,有心疼,还有一种他自己也说不清的感慨。这个当初在跳板上差点摔倒、在耐火砖上留下微小磕碰就被斥责“废了”的毛头小子,正在以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拼命汲取着力量。饥饿和寒冷没能摧毁他,反而似乎成了他求知的燃料。
王班长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最终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身走向自己的铺位。他的脚步放得更轻,生怕惊扰了那盏油灯下倔强的微光。
日复一日,夜校的灯光成了李铁山精神上的灯塔。他像一块干涸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张技术员讲授的冶金原理、机械构造、流体力学、热工基础……这些曾经觉得遥不可及、晦涩难懂的知识,在饥饿与寒冷的双重煎熬下,反而以一种异常清晰的姿态烙印在他的脑海里。每一次弄懂一个公式,理解一个原理,攻克一道难题,带来的满足感都短暂而强烈地压倒了肉体的痛苦。
机会,终于在一个沉闷的下午降临。
鼓风机房,巨大的鼓风机如同钢铁巨兽的心脏,持续发出低沉而有力的轰鸣,为高炉输送着不可或缺的空气。但今天,这轰鸣声中夹杂着一丝不和谐的杂音,像喉咙里卡着痰的沉重喘息。
“风压不稳!又掉了!”操作工盯着剧烈波动的压力表盘,焦急地喊道。风压是鼓风机的生命线,直接关系到高炉炉况的稳定。压力表指针如同失控的钟摆,在红色警戒线附近疯狂跳动。
王班长皱着眉头,带着几个技术员和骨干,包括李铁山,围在庞大的鼓风机旁。机器外壳温热,发出规律的震动。技术员们拿着扳手、听诊器,检查着轴承、齿轮、联轴器,汗水顺着他们的额角流下。
“轴承温度正常…”
“齿轮啮合没问题…”
“联轴器也没松动…”
“难道是电机?电压波动?”一个技术员猜测道。
众人一筹莫展。杂音依旧,风压依旧不稳。高炉操作室那边已经在对讲机里催促了数次,炉温波动开始明显。紧张的气氛弥漫在鼓风机房燥热的空气中。
李铁山站在人群外围,心脏怦怦直跳。他紧盯着那台发出不和谐噪音的庞然大物,脑海中如同闪电般划过张技术员在夜校讲过的内容——流体力学!风机特性曲线!系统阻力!
他努力回忆着那些公式和图表。鼓风机的工作点,是由风机特性曲线和管网阻力曲线的交点决定的。风压不稳,要么是风机本身出了问题(比如叶片角度变化、内部泄露),要么就是管网阻力发生了异常波动!
他仔细观察着鼓风机的进风口和出风口管道。进风口滤网似乎有些灰尘堆积,但不算严重。他的目光顺着粗大的送风管道延伸,最终停留在一个不起眼的节点——那里安装着一个巨大的、用于调节风量和保护管道的防爆板(泄压阀)。防爆板的边缘,似乎……有一道非常细微的、不易察觉的缝隙?而且,随着风压的波动,那里似乎有微弱的气流扰动!
一个大胆的猜想在他心中形成。他挤开人群,凑到那个防爆板跟前,不顾机器外壳的温热,侧耳仔细倾听。果然!在风机低沉的轰鸣声中,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却持续不断的“嘶嘶”声!正是从那道缝隙里传出来的!
“张工!王班长!”李铁山猛地抬起头,声音因为紧张和激动而有些发颤,但异常清晰,“可能是泄压阀!阀座密封不严!有内漏!”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他身上。张技术员眼神一凝,快步走过来:“确定?”
“有嘶嘶的漏气声!就在这个位置!”李铁山指着那道细微的缝隙,语气斩钉截铁。他迅速解释道,“张工,您讲过风机特性!如果管网有异常泄露点,系统阻力会瞬间降低,风机工作点会偏移到低效区,导致风压波动、喘振!这嘶嘶声,就是泄露点!”
张技术员立刻俯身,将耳朵贴近李铁山所指的位置,仔细倾听。几秒钟后,他直起身,脸上露出恍然和赞许的神色:“没错!是内漏!很小的泄露点,但足以扰动整个风压系统!”他立刻转向操作工,“快!手动关闭泄压阀上游的隔离阀!隔绝这个泄露点!调整风机转速,稳住风压!”
操作工立刻执行。随着隔离阀被关闭,那微弱的“嘶嘶”声消失了。紧接着,鼓风机沉重的轰鸣声似乎变得顺畅了一些,压力表盘上疯狂跳动的指针,也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稳住,开始缓慢而坚定地回升,最终稳定在正常的工作区间!
“稳住了!风压稳住了!”操作工兴奋地喊道。
鼓风机房内凝重的气氛瞬间被打破。众人松了一口气,看向李铁山的目光充满了惊讶和赞许。王班长一直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他走到李铁山面前,布满老茧的大手重重地拍在李铁山瘦削的肩膀上。这一下力道不轻,拍得李铁山一个趔趄,肩膀上的旧伤处传来一阵刺痛,但他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
“好小子!”王班长的声音洪亮,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亮得惊人,“没白瞎那些灯油!这书,念到点子上了!把知识,变成咱自己的骨头了!”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其他年轻工人,意有所指,“看见没?技术,就是力量!关键时刻,能救命,能保炉子!”
李铁山站在那里,脸颊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烫,心脏还在胸腔里有力地撞击着。肩膀上的疼痛感依旧清晰,胃里的饥饿感也从未消失。但此刻,一种比吃饱穿暖更强烈、更滚烫的充实感和力量感,如同炉膛里奔涌的铁水,在他年轻的血管里激荡奔流。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布满冻疮和老茧、此刻还微微颤抖的双手。这双手,刚刚没有拿起钢钎,没有搬运砖石,仅仅是指出了一个泄露点,解释了一个原理,就平息了一场可能引发炉况波动的危机。知识,第一次如此真切地在他手中化为了力量。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鼓风机巨大的钢铁身躯,仿佛穿透了厂房的墙壁,看到了那座沉默矗立的高炉。图纸上那些沉默的线条,书本上那些冰冷的公式,在此刻,仿佛被注入了滚烫的生命。它们不再是遥不可及的符号,而是真正支撑起这钢铁巨兽、维系着它澎湃心跳的筋骨和血脉!一种前所未有的、想要掌握更多、探索更深处的渴望,如同熊熊燃烧的炉火,在他心底猛烈地升腾起来。这片被饥饿和寒冷笼罩的土地上,知识,成了他开凿未来的最锋利的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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