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的革命人民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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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乌云压顶

1966年的夏天,来得异常燥热而粘稠。红星钢铁厂上空巨大的烟囱依旧喷吐着灰白的烟柱,但厂区里往日那种机器轰鸣、号子震天的、充满钢铁韵律的节奏,却仿佛被一种无形而沉重的胶质渗透、阻滞,变得迟滞而怪异。空气里弥漫的不再仅仅是煤烟、铁锈和机油的味道,更添了一种令人不安的、纸墨燃烧的焦糊味和油墨的刺鼻气息。

变化最初是细微的。厂区主干道两侧,悄然竖起了一块块简陋的木牌,上面贴满了层层叠叠、字迹或工整或潦草的大字报。红色的、黑色的、蓝色的墨汁,书写着各种惊心动魄的标题:《打倒走资派XXX!》《揭开技术权威张XX的画皮!》《彻底批判唯生产力论!》。起初,工人们只是匆匆路过,偶尔瞥上一眼,议论几句,便又埋首于各自的生产岗位。高炉依旧在燃烧,轧钢线依旧在轰鸣,炉前工脸上的汗珠依旧在炉火的映照下闪闪发光。

然而,风暴的漩涡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扩大、加速。

一天中午,李铁山刚在技术科那张堆满图纸的办公桌前坐下,准备继续新炼钢车间的工艺设计。窗外突然传来一阵巨大而嘈杂的声浪,伴随着高音喇叭尖锐刺耳的啸叫,瞬间压过了远处高炉的轰鸣!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把无产阶级*****进行到底!”

李铁山心头一凛,猛地站起身推开窗户。只见厂区中央广场上,不知何时已聚集了黑压压的人群。一面巨大的红旗在人群前方猎猎作响,上面用黄色油漆刷着醒目的“红星钢铁厂革命造反司令部”字样。赵卫东站在一辆临时充当主席台的解放牌卡车车斗里,手持铁皮喇叭,脸色因激动而涨得通红,声音透过扩音器被放大到失真,带着一种狂热的煽动性。

“同志们!革命的工友们!”赵卫东挥舞着手臂,唾沫横飞,“看看我们周围!那些骑在我们头上的走资派,那些披着技术外衣的资产阶级权威,他们还在用生产压革命!用‘唯生产力论’这根大棒,束缚我们革命的手脚!他们想把我们拉回埋头拉车、不问路线的老路上去!这是绝对不允许的!”

他的手指猛地指向厂部办公楼的方向,又扫过技术科的小楼:“那里!还有那里!盘踞着多少阻碍革命的绊脚石?张XX!那个留过洋、满脑子洋奴思想的技术权威!还有他那些所谓的高徒!他们鼓吹技术至上,把苏联修正主义那一套奉为圭臬!他们就是厂里最大的‘黑苗子’!是埋在我们革命队伍里的定时炸弹!”

“打倒张XX!”

“揪出黑苗子!”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人群在赵卫东和他身边几个同样亢奋的骨干分子带领下,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口号。无数手臂如同愤怒的森林般举起,红色的袖章汇成一片刺目的海洋。狂热的气氛如同无形的冲击波,震得李铁山耳膜嗡嗡作响。他看到人群中有不少熟悉的面孔,有平时吊儿郎当的青工,也有几个眼神迷茫、似乎只是被裹挟着举手的普通工人。张技术员的名字被如此赤裸裸地挂在造反派的口号和标语上,如同一个危险的信号弹,让李铁山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下午,高炉车间。炉火依旧在炉膛内熊熊燃烧,但气氛却异常压抑。炉前平台上,几个戴着红袖章的工人簇拥着赵卫东,正在大声宣读一份措辞激烈的“勒令”。王班长沉着脸站在风口平台的控制阀前,魁梧的身躯像一座沉默的山峦。他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握着冰冷的阀门手柄,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王大海!”赵卫东的声音透过喇叭,带着居高临下的命令口吻,“勒令你立刻停止执行张XX制定的那一套修正主义操作规程!必须按照革命造反司令部新颁布的、突出政治的新规程操作!否则,就是对抗革命!破坏生产!”

王班长猛地转过头,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盯住赵卫东,目光锐利得如同实质的刀锋,带着一种久经沙场的、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愤怒。

“新规程?”王班长的声音不高,却像钢铁碰撞般铿锵有力,瞬间压过了喇叭的噪音,“炉温多少?风压多少?料速多少?铁水含硅量多少?你懂个屁!炉子烧坏了,铁水流出来,你他妈用红宝书去堵?!”他指着炉口喷吐的烈焰,“老子只知道,炉子要稳,铁水要合格!这是老子的岗位!也是老子的命!”

“王大海!你敢对抗革命?!”赵卫东被王班长当众斥责,脸上挂不住,厉声喝道。

“老子对抗的是瞎指挥!是拿炉子、拿人命开玩笑!”王班长毫不退缩,声音斩钉截铁,“想改规程?行!拿出真本事来!让炉子说话!让铁水说话!光靠嘴皮子喊口号,炼不出好钢!”他猛地一扳阀门,“按老规程!调风压!加富氧!炉温低了!”

周围的工人面面相觑,看着王班长那不容置疑的威严和炉口翻腾的烈焰,又看看赵卫东气急败坏的脸,一时间竟没人敢动。炉火在王班长精准的操作下,发出更加稳定、有力的咆哮,仿佛在为他无声地助威。赵卫东脸色铁青,狠狠地瞪了王班长一眼,带着人悻悻地离开了风口平台。

然而,王班长能暂时镇住风口平台,却挡不住席卷整个厂区的风暴。几天后,一场针对“反动技术权威”张技术员的批斗大会,在厂区广场上悍然召开。

高音喇叭播放着震耳欲聋的革命歌曲和口号。广场中央搭起一个简陋的木台。张技术员被两个戴着红袖章、神情凶狠的青工反扭着胳膊,押上台来。他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但此刻被扯得歪斜,沾满了灰尘和墨汁。他戴着一顶用报纸糊成的、足有一米高的尖顶高帽,上面用浓墨写着“打倒反动学术权威张XX”。脖子上挂着一块沉重的木牌,同样写着“黑苗子”、“苏修走狗”等触目惊心的字眼,铁丝深深勒进皮肉里,留下一道道血痕。

他的眼镜被打掉了,一只镜片碎裂,脸上有几处明显的青肿和擦伤,嘴角残留着血迹。头发被揪得凌乱不堪。他微微佝偻着背,被迫低着头,但李铁山站在人群外围,隔着攒动的人头,依然能看到张技术员那紧抿的、带着不屈弧度的嘴唇。

赵卫东作为造反司令部的头头,手持喇叭,站在台上,声嘶力竭地控诉着张技术员的“滔天罪行”:

“张XX!你这个披着技术外衣的豺狼!你长期利用职权,推行修正主义路线!崇洋媚外,把苏联修正主义那一套破烂奉为至宝!压制工人群众的革命首创精神!你鼓吹技术第一,反对政治挂帅!你就是盘踞在红星厂的一颗大毒瘤!今天,我们要彻底清算你的罪行!要砸烂你反动权威的画皮!让你永世不得翻身!”

“打倒张XX!”

“砸烂反动权威!”

“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台下的口号声震耳欲聋,如同汹涌的海啸。有人带头往台上扔烂菜叶、臭鸡蛋、小石子。张技术员的身上很快沾满了污秽。一块石子砸在他的额角,鲜血顿时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滴落在胸前沉重的木牌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说!你为什么要推行苏联的修正主义技术路线?是不是收了苏修特务的好处?”一个造反派骨干冲上前,粗暴地揪住张技术员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对着台下。

张技术员被迫仰起脸,破碎的镜片后,那双曾经充满睿智和专注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微弱却清晰地穿透了部分口号声的间隙:

“我…推行的是…经过实践检验的…科学规律…技术没有国界…为的是…炼好钢…”

“放屁!你还敢狡辩!”赵卫东厉声打断,狠狠一巴掌扇在张技术员脸上!清脆的耳光声通过高音喇叭传遍全场!

张技术员的头被打得猛地偏向一边,鲜血从嘴角涌出更多。他的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但被身后的打手死死架住。

李铁山站在人群里,只觉得那一巴掌如同打在自己脸上,火辣辣地疼!他浑身僵硬,拳头在身侧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敬重的导师、引路人,那个在寒夜油灯下耐心讲解冷却系统原理、在技术攻关时给予他信任和支持的人,此刻像牲口一样被侮辱、被殴打!一股巨大的愤怒和强烈的无力感如同两条毒蛇,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想冲上去,想怒吼,想推开那些疯狂的人!但他的双脚像被钉在了原地,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滚烫的煤渣,发不出任何声音。周围是狂热的口号和人浪,他感觉自己像是怒海中一片孤独的树叶,随时会被这疯狂的洪流彻底吞噬。

批斗会还在继续,各种莫须有的罪名和恶毒的谩骂如同污水般泼向台上那个孤立无援的身影。李铁山再也看不下去了,他猛地低下头,挤开身后的人群,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片充斥着暴力和狂热的广场。他一路狂奔,直到跑到远离喧嚣的原料堆场,才扶着冰冷的矿石堆,弯下腰,剧烈地喘息、干呕,仿佛要把胸腔里那股翻江倒海的悲愤和恶心都吐出来。

当他失魂落魄地回到技术科办公室时,发现自己的办公桌被翻得一片狼藉!抽屉被拉开,里面的图纸、资料、笔记本被粗暴地翻出来,散落一地。那本他视若珍宝、从苏联带回来的《高炉炼铁新工艺》俄文原版书,封面被撕破,随意地丢在墙角,上面还有一个清晰的鞋印。绘图板被扔在地上,上面那张刚画了一半的新炼钢车间布置图,被一只沾满泥污的脚踩过,留下一个刺目的污痕。

李铁山如同被雷击中,僵立在门口。他看着满地狼藉,看着那些浸透了自己心血、象征着知识和技术尊严的纸张被如此践踏,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就在这时,赵卫东带着几个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李铁山,”赵卫东的声音带着胜利者的傲慢和毫不掩饰的威胁,他走到李铁山面前,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上下扫视着他,“张XX已经倒了!他的那些徒子徒孙,那些崇洋媚外的黑苗子,一个也跑不了!”

他的手指几乎戳到李铁山的鼻尖:“别忘了你自己!留苏半年?哼!学的全是苏修那一套!回来就搞什么‘土圆筒’,打着改革的旗号,还不是想走白专道路?想当新的技术权威?”他冷笑一声,“组织上已经掌握了你的问题!你最好放明白点!把你在苏联接触过什么人,学了些什么反动东西,还有你跟张XX私下搞的那些名堂,统统交代清楚!否则…”

赵卫东逼近一步,压低的声音里充满了阴冷的威胁:“下一个站到台上挂牌子、戴高帽的,就是你!”

李铁山猛地抬起头,眼睛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布满血丝,死死地盯着赵卫东那张写满志得意满和疯狂的脸。胸腔里翻涌的怒火几乎要将他点燃!他想一拳砸在那张令人作呕的脸上!但他看到了赵卫东身后那几个虎视眈眈、戴着红袖章的打手,看到了散落在地、被践踏的图纸和书籍……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无力感,如同沉重的铁链,瞬间锁住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紧咬着牙关,牙龈几乎要渗出血来,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坚硬的岩石。他强迫自己一个字也不说,只是用那双燃烧着愤怒和悲凉火焰的眼睛,死死地、毫不退缩地迎视着赵卫东的目光。办公室里死一般寂静,只有两人目光在空中激烈碰撞,仿佛能迸出无形的火花。

赵卫东被李铁山这无声却充满力量的凝视看得有些发毛,那眼神里的不屈和某种深沉的悲悯,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和心虚。他最终只是狠狠哼了一声,撂下一句:“哼!冥顽不化!等着瞧!”便带着人,如同得胜的强盗般扬长而去。

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办公室里只剩下李铁山一个人,和他脚下那片象征着知识被野蛮践踏的狼藉。窗外,高炉巨大的轮廓在暮色中沉默矗立,炉顶喷出的火焰在昏暗的天空下跳跃着,如同不屈的灵魂在无声地呐喊。

李铁山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弯下腰,蹲在地上。他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捡起那本被撕破、踩脏的俄文书籍,轻轻拂去封面上的脚印和灰尘,如同抚摸着受伤战友的脸颊。冰冷的书脊贴着他同样冰冷的手指。他又捡起那张被踩污的图纸,看着上面被泥污覆盖的、自己精心绘制的线条……一股巨大的悲怆和前所未有的迷茫,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吞没。

乌云,终于彻底遮蔽了红星厂的上空。而他,这个曾经踌躇满志的技术骨干,一夜之间,就成了风暴眼中那片摇摇欲坠的“黑苗子”。前路茫茫,家与业的双重压力,此刻都化作了悬在头顶、随时可能斩落的冰冷利刃。我涉及这些的话,就失去了这篇小说灵魂,还望编辑能斟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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