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苑小筑彻底变了模样。
高耸的白玉院墙取代了低矮的土篱,隔绝了窥探,也隔绝了风。地面铺着切割整齐的青玉板,光洁如镜,倒映着阴沉的天色,踩上去再无泥土的松软,只有一片冷硬的死寂。窗棂换成了流光溢彩的云母琉璃,将屋外的光线扭曲成斑斓而疏离的光晕。角落里,一方小小的灵泉眼汩汩冒着寒气,滋养着移植而来的、在凡土里终于舒展了枝叶的冰魄幽兰,幽蓝的花朵在阴郁的天光下散发着微弱的荧光。
门楣焕然一新,悬挂的风铃不再是喑哑的青铜,而是由九枚鸽卵大小、浑圆无瑕的北海鲛珠串联而成。风起时,珠玉相击,发出空灵清越的叮咚声,如冰泉流淌,悦耳动听。这声音取代了老槐树的沙沙声,成了小院唯一的旋律,清冷,洁净,不染尘埃。
一个更完美、更坚固、也更冰冷的囚笼。
谢桐坐在新铺的寒玉榻上,指尖拂过冰凉的玉面。窗外,天色如同浸透了浓墨的棉絮,沉甸甸地压下来。闷雷在云层深处翻滚,酝酿着一场蓄谋已久的暴雨。那清越的鲛珠风铃在骤然加剧的狂风中急促地摇晃、碰撞,发出密集而清脆的声响,敲打在心头,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烦躁。
镇上不同寻常的喧嚣隔着高墙隐隐传来。鼓声沉闷,号角呜咽,夹杂着人群压抑的骚动和一种近乎狂热的、献祭般的低语。那是祭祀河神的仪式。云边镇依山傍水,这条滋养了土地的大河,在连续暴雨后水位暴涨,浊浪滔天,冲垮了下游的堤坝。恐慌像瘟疫般蔓延,愚昧的绝望最终指向了最古老也最血腥的安抚方式——献祭。
当第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天幕,震耳欲聋的炸雷轰然落下时,密集的雨点终于如同天河倾泻,狂暴地砸落在青玉板上,溅起一片迷蒙的水雾。几乎在同时,小院那扇沉重的、嵌着寒铁兽首的白玉院门,被人从外面以极其粗暴的方式猛烈撞击!
咚!咚!咚!
沉重的撞击声混杂在雷鸣雨啸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官家威势。
“开门!官府办差!”粗嘎的吼声穿透雨幕。
闻人衍正坐在窗边,指尖捻着一枚棋子,面前摆着一局残棋。骤雨和撞门声似乎并未惊扰到他分毫,他甚至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有那串鲛珠风铃在狂风中撞击得更加急促。
谢桐的心却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预感,如同毒蛇般缠绕上来。
院门并未上闩。在又一次猛烈的撞击后,门扇轰然洞开!
一群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衙役如同黑色的潮水涌了进来,靴子踩在光洁的青玉板上,留下肮脏的泥泞脚印。为首的是本县的县尉,一个面皮焦黄、眼神阴鸷的中年男人,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目光如同秃鹫般扫过精致得如同仙家洞府的小院,最后死死钉在闻人衍和谢桐身上,带着一种混杂着贪婪、畏惧和孤注一掷的疯狂。
“奉县令大人谕令!”县尉的声音在雨声中拔高,尖利刺耳,“大河泛滥,生灵涂炭,皆为河神震怒!今有神谕降下,需择一貌美纯净之‘人妻’献祭,方能平息神怒,佑我一方平安!”他的手指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猛地指向坐在寒玉榻上的谢桐,“谢氏!你乃外乡人,又生得这般……妖异!正是河神所需!来人,给我拿下!”
“妖异”二字,被他咬得极重,仿佛这样就能为这赤裸裸的掠夺蒙上一层“神意”的遮羞布。
衙役们轰然应诺,如狼似虎地就要扑上来。冰冷的铁链在雨水中闪烁着寒光。
就在此刻——
窗边那执棋的身影,终于动了。
闻人衍缓缓抬起头。
没有怒喝,没有威吓。他只是平平淡淡地掀起了眼帘。
轰——!!!
一股无形无质、却比九天玄冰更森寒,比万载深渊更沉重的威压,如同无形的太古神山,骤然降临!
时间与空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
倾盆的暴雨在距离小院上空不足十丈之处,诡异地停滞了!无数晶莹的水珠悬停在半空,密密麻麻,折射着闪电惨白的光,形成一片凝固的、令人窒息的珠帘。院中所有衙役,包括那县尉,脸上的凶狠、贪婪、恐惧……所有表情瞬间凝固!他们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保持着前扑、拔刀、呼喝的姿势,僵硬在原地,连眼珠都无法转动分毫!只有瞳孔深处那极致的惊骇,如同烙印般清晰。
整个小院,连同院外喧嚣的风雨,陷入一片绝对的死寂。唯有那串鲛珠风铃,还在那凝固的暴雨珠帘下,兀自发出急促而清越的叮咚声,成了这片死寂囚笼中唯一跳动的、冰冷的心跳。
闻人衍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冻结灵魂的寒流,落在了那县尉的脸上。
“凡人。”他的声音响起,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碾碎蝼蚁般的漠然,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凿在县尉凝固的神魂之上,“也配妄言神谕?”
那县尉僵硬的眼珠里,恐惧瞬间炸裂!他无法动弹,无法呼吸,只感觉自己的神魂在那目光下寸寸冻结、碎裂,仿佛被拖入了永恒的虚无冰狱!他从未感受过如此纯粹、如此令人绝望的恐怖!这根本不是人!是……是神魔!
“滚。”
一个字,轻飘飘落下。
如同无形的巨锤砸在凝固的空间上!
噗通!噗通!噗通!
所有衙役,连同那县尉,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的烂泥,瞬间瘫软在地!他们身上的蓑衣斗笠被无形的力量撕扯得粉碎,露出底下惨白如纸、筛糠般颤抖的身体。极致的恐惧让他们连惨叫都发不出,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向院外疯狂逃窜,如同身后有择人而噬的洪荒巨兽!来时气势汹汹的官威,此刻只剩下屎尿齐流的狼狈和深入骨髓的绝望。
院门在他们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外面的狂风骤雨,也隔绝了凡尘的污秽。
闻人衍缓缓收回目光,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片尘埃。他重新看向那局残棋,指尖捻着的棋子轻轻落下,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聒噪。”他淡淡道。
谢桐坐在寒玉榻上,看着地上衙役们留下的肮脏泥泞和水渍。方才那毁天灭地的威压并未针对她,但仅仅是旁观,那冻结时空的力量也让她体内的冰魄灵根本能地剧烈震颤,寒意透骨。她看着闻人衍平静的侧脸,心底涌起的不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而是更深的寒意。他碾碎凡人的意志,如同碾死蝼蚁,甚至懒得动怒。这方囚笼,连凡俗的官府都无法触及,更遑论她。
院外的风雨声似乎更急了,夹杂着河水的咆哮。
闻人衍落子的手微微一顿,目光投向院外浊浪滔天的大河方向,眼底一丝幽蓝的狐火无声窜过。
“看来,这河神……胃口不小。”他唇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当夜,风狂雨骤,大河如同暴怒的黑龙,浊浪排空,吞噬着河岸。
一道雪色的身影,如同划破雨夜的闪电,悄无声息地没入翻腾的浊流之中。狂暴的河水在触及他身前三尺时,便如同撞上无形的壁垒,自动分开,形成一条无水的甬道。
河底深处,并非水府龙宫,而是一片巨大的、布满粘滑水藻的黑色礁石群。一只房屋大小的千年老蚌蛰伏其中,蚌壳厚重如玄铁,其上布满诡异的暗绿色符文,正随着它一呼一吸明灭不定,散发出浓郁的妖气和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无数浑浊的怨念和刚被献祭的、尚未消散的残魂,被那符文牵引着,哀嚎着吸入蚌壳的缝隙。正是它在兴风作浪,借天灾攫取生灵血气与魂魄修炼!
闻人衍立于浑浊的河水中,周身滴水不沾。他看着那吞吐着污秽与怨念的老蚌,眼中没有丝毫波澜,只有纯粹的、如同看待一件死物的漠然。他并指如剑,指尖甚至没有凝聚灵力,只是对着那厚重的玄铁蚌壳,隔空虚虚一点。
嗤——
一道无形无质、却蕴含着太初寂灭法则的意念之刃,无声斩出!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炫目的光芒。那坚硬无比、可抵挡法宝轰击的玄铁蚌壳,在被意念之刃触及的刹那,如同被投入熔炉的薄冰,无声无息地消融、湮灭!连同其上那些汲取怨念的诡异符文,一同化为虚无!
老蚌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哀鸣,庞大的身躯便僵住了,所有的生机在瞬间被彻底抹除。蚌壳无声地张开,露出了内里肥白滑腻、微微颤动的蚌肉。而在那蚌肉的中央,静静躺着一枚龙眼大小、通体浑圆、流转着七彩月华般光晕的珍珠!那光华纯净而磅礴,驱散了周围的污浊,蕴含着精纯无比的月华精华与千年水魄之力。
闻人衍袍袖一卷,那枚精华内蕴的月华蚌珠便落入他掌心,温润微凉。至于那失去了精华、只剩下滋补精血效用的硕大蚌肉,对他和谢桐这等境界的修士而言,聊胜于无。他指尖随意一划,切下小半最为肥嫩的部分,剩余的,则被一股柔和的水流托起,无声无息地送上了河岸,搁浅在惊慌未定的村民面前。
翌日清晨,雨过天晴。
桐苑小筑的庭院中央,那方新辟的灵泉眼旁,多了一件奇物。那枚流光溢彩的月华蚌珠,并未被收藏,而是悬浮在一座小巧的、由万年寒玉雕琢的莲花底座之上。它缓缓旋转着,散发出柔和而清冷的月华光辉。这光辉如同实质的纱幔,笼罩着整个小院,将雨后残留的潮湿阴冷一扫而空,温度恒定在一种极其舒适的微凉状态。院中那些冰魄幽兰沐浴在这精纯的月华下,舒展得更加肆意,幽蓝的花朵仿佛要滴出水来。
闻人衍亲手将那枚月华蚌珠安置好,指尖拂过那流转的光晕,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这枚凝聚了河妖千年精华的宝珠,如今成了囚笼中最璀璨的点缀,只为调节她院中的温度,滋养她的花草。
而昨夜那惊世骇俗的斩妖除魔,早已化作云边镇新的神话。
“闻人相公真是神仙啊!昨夜河神显灵……不,是河妖作祟!被闻人相公一指头就灭了!”
“可不是!你们看见岸边那堆小山似的蚌肉没?仙长仁慈,赐给咱们了!炖汤喝了大补!我爹的老寒腿都轻快多了!”
“谢娘子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仙长对她……哎哟,那真是捧在心尖尖上!连院子里的冷暖都用法宝调得舒舒服服……”
镇上的议论沸反盈天,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对闻人衍的无限敬畏与感激。他“温润如玉、法力无边、宠妻如命”的形象,在这一次事件后,被推上了无可撼动的神坛。
灶间里,飘散出清甜馥郁的香气。
闻人衍正守着一个小巧的玉鼎。鼎中,清澈的灵泉翻滚,几片剔透的冰魄莲瓣沉浮,几缕金丝姜茸点缀其间。最核心的,是几块被切成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蚌肉精华,以及那枚月华蚌珠被汲取出的、一丝最精纯的七彩月华本源,如同流动的星屑,融入汤中。
这是用那蚌肉精华和一丝月华本源熬制的羹汤。对修士而言,这点精血补充微不足道,但胜在温和滋养,尤其……对缓解某种过度消耗后的亏空,有些微效用。
汤成,盛入温玉碗中。汤色澄澈如琥珀,不见丝毫油星,只浮动着点点七彩的星芒,如梦似幻。
闻人衍端着碗,走向坐在窗边、沐浴在月华珠光下的谢桐。他将碗放在她面前的小几上,动作自然。
“昨夜风雨大,”他的声音依旧清冷,目光却在她略显倦怠的眉眼间停留了一瞬,那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了然?他指尖轻轻点了点温润的玉碗,语气平淡无波,却意有所指,“喝点热的,补补元气。”
谢桐看着碗中那流转着七彩星芒、如同盛着一段星河的羹汤。这汤,如同院中那颗调节温度的宝珠,如同这修葺一新的精致牢笼,都是他“体贴”的证明。她甚至能想象到,镇上此刻是如何传颂他的“仁慈”与“深情”。
她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月华下投下两片小小的阴影。沉默了片刻,她终究还是伸出手,端起了那温热的玉碗。指尖传来暖意,清甜的香气钻入鼻腔。
她小口啜饮着。汤汁滑入喉中,带着月华特有的清冽和蚌肉精华的微甘,一股温和的暖流缓缓扩散,确实抚平了些许身体深处的疲惫与酸软。这暖意如此真实,却又如此讽刺。
闻人衍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喝汤。窗外的阳光透过云母琉璃,在他雪色的袍袖上投下变幻的光斑。他清冷孤绝的侧影,沐浴在月华蚌珠柔和的光晕里,完美得不似真人。
谢桐喝完最后一口汤,将空碗轻轻放回几上。碗底残留的七彩星芒渐渐黯淡下去。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庭院里,月华蚌珠悬浮在寒玉莲台上,无声地旋转,永恒地散发着清冷而恒定的光辉,将整个小院笼罩在一片完美无瑕的、冰冷的静谧之中。那光华流转,如同无形的锁链,温柔地缠绕在每一寸空间,也缠绕在她身上。
囚笼,从未如此舒适,也从未如此令人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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