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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三刻,玄字七号房内烛火将熄未熄。
谢桐正伏案疾书,青玉簪松松挽着的发髻垂下几缕碎发,在宣纸上投下细碎的阴影。明算夫子留的题目摊在左侧,右侧是她密密麻麻的解题过程,笔锋凌厉如刀,字迹却工整如刻。束胸的布带随着呼吸传来熟悉的闷痛,却被她习惯性地忽略——七百多个日夜,这痛楚已成她生命的一部分。
突然,门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吱呀"声。
谢桐笔锋一顿,墨汁在纸上洇开一团黑渍。她缓缓抬头,狐眸中闪过一丝警觉——闻人衍今夜被丞相府急召,按理说不会这么快回来。而且,那人从不会如此鬼祟。
"谁?"
她压低声音问道,同时悄然将手伸向案几下的暗格,那里藏着一把锋利的裁纸刀。自从"鬼影"事件后,她便在房中各处藏了防身之物。
没有回应。只有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和一声极轻的、带着异样甜腻的嘤咛。
谢桐眉头紧蹙,放下毛笔,无声地起身。她抄起案头的烛台,铜制的底座沉甸甸的,足以充当武器。烛火摇曳,在她冷玉般的面容上投下变幻的光影,眼角那粒朱砂痣红得惊心。
一步,两步...她悄无声息地靠近门边,猛地拉开——
"砰!"
一个娇小的身影跌了进来,几乎是摔在她脚边。鹅黄色的裙裾散开如花瓣,露出一截纤细的脚踝,上面系着一条精致的红绳银铃,此刻正发出细碎的声响。
谢桐瞳孔骤缩,烛台险些脱手:"苏软?"
地上的人儿艰难地抬起头,杏眼迷蒙,双颊酡红如醉,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贴在肌肤上。她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喘息:"热...好热..."
谢桐迅速蹲下身,指尖搭上苏软的脉搏——脉象急促紊乱,皮肤滚烫得不正常。她医术虽不精,但这样明显的症状,加上苏软反常的状态,答案呼之欲出:
春风散!
一种烈性媚药,青楼楚馆用来调教不听话的姑娘,服下后神志不清,只会本能地寻求男子慰藉。若是没有解药...轻则经脉受损,重则癫狂至死。
谁会给官家嫡女下这种药?又是谁把神志不清的苏软送到她——一个"男子"的房中?
电光火石间,谢桐已明白这是一场怎样的阴谋。若被人发现苏软深夜出现在男子寝房,还中了媚药...不仅苏软名节尽毁,她这个"外男"也难逃玷污贵女的罪名!好一个一石二鸟的毒计!
"苏姑娘,醒醒!"她轻拍苏软滚烫的脸颊,声音压得极低,"谁带你来的?"
苏软却只是呜咽一声,本能地往她身上贴。那双杏眼水雾迷蒙,早已失了焦距,小手胡乱地抓着谢桐的衣襟,力道大得几乎要扯开束胸的布带:"帮...帮我..."
谢桐倒抽一口冷气,迅速捉住苏软不安分的手腕。就在这时,门外走廊上突然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就在前面!奴婢亲眼看见小姐往这边来了!"
"胡闹!毓秀斋的小姐怎会跑到男子寝舍?"
"真的!小姐像是中了邪,拦都拦不住..."
谢桐浑身血液瞬间冻结——是苏软的贴身婢女和...嬷嬷的声音!她们来得太快,太巧,仿佛早就等在附近,只等这一刻来"捉奸"!
来不及了。带着苏软从窗户逃走?可她神志不清,根本走不快。独自逃走?留下苏软一人,她这辈子就毁了。谢桐咬紧牙关,目光迅速扫过房间——衣柜?太小。床底?太明显。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的目光落在案几上的茶壶上。
茶!
她猛地扑向案几,抓起茶壶晃了晃——还好,有半壶冷茶。顾不得许多,她一把扯下束发的青玉簪,墨发如瀑泻落,随即端起茶壶,将冰冷的茶水当头浇下!
"啊!"
苏软被激得一声轻呼,短暂地清醒了一瞬。谢桐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迅速脱下自己的外袍裹住她,将她推到闻人衍的床榻上——那张床铺整洁如新,有他惯用的雪后青松冷香。然后她飞快地拉下床帐,转身吹灭烛火,自己则躲到了屏风后的阴影处。
几乎就在同时,房门被猛地推开!
"小姐!"
一个穿着水绿色比甲的婢女冲了进来,手中灯笼的光瞬间照亮了半个房间。谢桐屏住呼吸,从屏风缝隙中看去——不是苏软平日的贴身丫鬟,而是一张陌生的、带着几分刻薄相的脸。她身后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嬷嬷,一脸凶相。
"搜!给我仔细搜!"那婢女尖声道,眼中闪烁着恶毒的光芒,"小姐定是被那登徒子藏起来了!"
谢桐眯起眼,突然认出了这个婢女——是苏甜的心腹丫鬟!果然,这场阴谋的主使,除了那位处处与苏软作对的庶妹,还能有谁?
两个嬷嬷开始在房内翻箱倒柜,动作粗暴,毫不顾忌这是"祥瑞"闻人衍的寝房。那婢女则径直走向床榻,一把掀开床帐——
"啊!"
她惊叫一声,踉跄后退。床榻上,苏软蜷缩在闻人衍的锦被中,双颊仍带着不自然的潮红,却已安静下来,似乎睡着了。更令人震惊的是,枕畔散落着几缕墨玉般的长发,和一枚素银簪——闻人衍的标志性物件。
"这...这..."婢女脸色煞白,语无伦次,"怎么会是闻人公子的..."
"我的什么?"
一个清越温润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如同冰水浇下,瞬间冻结了房内所有人的动作。
闻人衍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前,月白色的锦袍纤尘不染,墨发用那枚著名的素银簪半束,面容在灯笼的光线下俊美得不似凡人。他手中玉骨折扇轻摇,姿态闲适如漫步庭园,眼底却是一片冰冷的暗涌。
"闻...闻人公子!"婢女扑通一声跪下,浑身发抖,"奴婢...奴婢是来找我家小姐的..."
闻人衍缓步走入室内,玉骨折扇轻轻抬起婢女的下巴,迫使她直视自己的眼睛:"哦?半夜三更,带着嬷嬷擅闯男子寝房..."他声音轻柔如絮语,却让那婢女面如土色,"这就是苏家的规矩?"
"不...不是..."婢女抖如筛糠,突然指向屏风,"是有人看见小姐被谢桐带走的!谢桐呢?他一定藏在——"
她的话戛然而止。闻人衍的折扇不知何时已抵在她喉间,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谢师弟今夜一直在藏书阁解题,方才与我同归。"他微微俯身,声音压得极低,"而你,擅闯寝房,污蔑同窗,惊扰贵女...该当何罪?"
婢女面无人色,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就在这时,床榻上的苏软发出一声轻哼,似乎要醒了。闻人衍瞥了一眼,突然收回折扇,轻描淡写道:"滚吧。今夜之事若传出去半个字..."
"不敢!奴婢不敢!"婢女如蒙大赦,连连磕头,带着两个嬷嬷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房门关上的瞬间,谢桐从屏风后走出,墨发披散,只穿着素白中衣,脸色苍白如纸。她快步走到床榻前,查看苏软的情况——药效似乎退了些,脉搏趋于平稳,只是人还昏沉着。
"春风散。"
闻人衍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冷意。谢桐转头,只见他手中拿着一个小瓷瓶,正是从苏软袖中掉出的。他拔开瓶塞,轻轻一嗅,眸色骤深:"西域来的烈性药,寻常闺阁女子根本接触不到。"
谢桐抿唇不语,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床帐。苏甜一个庶女,从哪里弄来这种禁药?背后必有他人指使。而这个人,不仅要毁苏软,还要连带毁了她这个"外男"...
"在想什么?"闻人衍忽然靠近,雪后青松的冷香瞬间将她包围。他指尖抚上她紧绷的下颌,力道轻柔却不容抗拒,"谁要一石二鸟,同时毁了你们二人?"
谢桐抬眸看他,狐眸中闪过一丝惊诧——闻人衍竟与她想到了一处。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书院里,与她有过节的不少,但恨到要毁她清白的...
"傅念。"
闻人衍突然吐出两个字,如同冰珠坠地。谢桐瞳孔骤缩——傅念?那个张扬不羁的七皇子?他与苏软不是...
"不是他本人。"闻人衍仿佛看穿她的疑惑,指尖若有似无地摩挲着她的唇瓣,"但他身边有人...很不安分。"
他话中有话,谢桐却瞬间明了。傅念对苏软有意,这是书院人尽皆知的事。而他身边那些攀龙附凤的跟班,尤其是那些想攀上七皇子这棵大树的贵女们...比如苏甜。
"苏软不能留在这里。"谢桐突然道,声音嘶哑,"天亮前必须送她回去。"
闻人衍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怎么送?她这副模样,出去就是死路一条。"
确实。春风散的药效虽退,但苏软衣衫不整地出现在男子寝房,哪怕什么都没发生,也足以毁了她一生。谢桐咬紧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低声道:"那...怎么办?"
闻人衍眸色渐深,忽然伸手,抚上她散落的墨发:"我有个主意。"他轻声道,声音带着蛊惑般的温柔,"不过...需要谢师妹配合。"
谢师妹。又是这个称呼。谢桐背脊一僵,本能地想要后退,却被他扣住了手腕。闻人衍的指尖微凉,力道不重,却如同无形的枷锁,将她牢牢禁锢。
"什么...主意?"她艰难地开口。
闻人衍唇角微弯,那笑容春冰乍裂,透出危险的艳色:"很简单。"他俯身,唇几乎贴上她的耳垂,呼出的气息带着雪后松香的清冽,却如同毒蛇吐信:
"你扮成我,我扮成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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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初刻,毓秀斋的角门被轻轻推开。
"闻人衍"抱着昏迷的"谢桐"快步走入,身后跟着一脸焦急的"书童"。值夜的婆子刚要阻拦,却在看清来人面容后慌忙行礼:"闻、闻人公子!这...这是..."
"谢师弟突发急症。"闻人衍——实则是女扮男装的谢桐压低声音道,她刻意模仿着闻人衍清越的声线,竟有七八分相似,"苏小姐恰巧路过,帮忙照看,却也不适。烦请嬷嬷安排一间静室。"
婆子看了看"闻人衍"怀中面色苍白的"谢桐",又看了看一旁满脸通红的"苏软",虽然觉得古怪,却不敢多问,连忙引路去了最近的厢房。
真正的苏软此刻正被闻人衍——扮作书童模样——搀扶着。她仍有些神志不清,却比先前好了许多,只是本能地依偎着身边的人。闻人衍巧妙地用宽大的书童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柔和的下颌,加上他本就修长的身形,倒真像个清秀的小厮。
厢房门一关,几人立刻行动起来。谢桐——仍扮作闻人衍——将怀中伪装成自己的苏软放在床榻上,迅速解开她的外袍,只留中衣,然后盖上锦被。闻人衍则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药丸,喂苏软服下。
"解药?"谢桐低声问。
闻人衍不置可否,只是轻轻拭去苏软额角的汗水:"能缓解症状。"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充,"真正的解药...需要男子精元。"
谢桐脸色一白,瞬间明白了苏甜这计谋的恶毒之处——若今夜真如她所愿,苏软要么失身于"谢桐",要么经脉受损而亡。好狠的心!
"接下来?"她看向闻人衍,声音仍保持着模仿他的清越。
闻人衍——此刻还是书童打扮——抬眼看她,眸中闪过一丝赞赏。谢桐的伪装比他预想的要好,那挺直的背脊和冷峻的神情,活脱脱就是"祥瑞"闻人衍的模样。
"你留在这里,装作照顾'谢桐'。"他低声道,声音已恢复自己的本音,"我去会会那位...幕后主使。"
谢桐心头一跳:"太危险了!若被人发现——"
"发现什么?"闻人衍轻笑,忽然伸手抚上她的脸颊,指尖微凉,"发现'闻人衍'其实是个女子?还是发现'书童'才是真正的闻人衍?"
谢桐哑然。确实,这个计划大胆到近乎荒谬,却也正因为荒谬,反而难以被拆穿。谁会想到堂堂"祥瑞"会扮作书童,而一个寒门学子会假扮丞相嫡子?
"天亮前我会回来。"闻人衍最后看了一眼床榻上的苏软,转身走向门口,"记住,你现在是'闻人衍',一言一行都要符合身份。"
谢桐点头,不自觉地挺直了背脊。闻人衍满意地勾唇,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门外。
厢房内重归寂静,只有苏软均匀的呼吸声和更漏的滴水声。谢桐坐在床边的圈椅上,望着窗外渐白的天色,思绪万千。这场风波看似平息,但她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苏甜背后的人,那个想要一石二鸟毁掉她和苏清的幕后黑手,究竟是谁?
而闻人衍...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地帮她们?以他的性子,不该是冷眼旁观,甚至推波助澜吗?
谢桐揉了揉太阳穴,突然觉得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七百多个日夜的伪装与提防,几乎耗尽了她的全部精力。而此刻,在这短暂的独处时刻,她允许自己流露出片刻的脆弱。
一滴泪无声滑落,砸在手背上,冰凉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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