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剪影之梦

黑暗、粘稠、搏动着的菌毯触感，刺鼻的甜腥霉味，眉佳辰因剧痛而苍白的脸，荆棘指环渗出的鲜血…这些画面如同沉入深海的碎片，被一股巨大的、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拽离！

“呼——！”

赵竣晟（大爷）猛地睁开眼睛，剧烈的眩晕感让他几乎呕吐。刺目的阳光灼烧着他的视网膜，蝉鸣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水，汹涌地灌入他的耳中。他发现自己正站在初中那栋熟悉的、爬满常青藤的砖红色教学楼下，粗糙的水泥地透过薄薄的鞋底传来真实的触感，空气里弥漫着夏日草木蒸腾的气息，还有…刚结束中考的、少年们肆无忌惮的喧哗。

他低头，看到自己手里紧紧攥着的透明笔袋，里面装着刚考完最后一门——英语的准考证和文具。汗水浸湿了他的T恤后背。

“梅嘉诚！这儿！这儿呢！”一个熟悉又带着点青涩变声期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赵竣晟猛地回头，看到梅嘉诚正兴奋地从教学楼门口的人群里挤出来，脸上洋溢着纯粹的、毫无阴霾的喜悦，汗水顺着鬓角滑落，眼睛亮得惊人。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一把勾住赵竣晟的脖子，力气大得惊人。

“考完了！解放了！老子自由了！”梅嘉诚对着空旷的操场，用尽全身力气大吼，声音在炽热的空气中炸开，“鼠——！！！”

这一声呐喊，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赵竣晟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本该如此鲜活的匣子。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涌上喉头，混杂着巨大的释然和一丝迟来的、沉重的酸楚。他也学着梅嘉诚的样子，对着湛蓝的天空，用尽肺里的空气嘶吼：

“鼠——！！！”

声音带着点破音，却异常响亮。周围的同学投来或诧异或好笑的目光，但两人毫不在意，只是勾肩搭背地站在教学楼的阴影里，大口喘着气，脸上是纯粹到刺眼的笑容。阳光透过香樟树叶的缝隙洒下，光斑在他们汗湿的头发和肩膀上跳跃。

赵竣晟的心，却在这喧闹的喜悦中，悄然漏跳了一拍。就在刚才喊出“鼠”字的瞬间，一股强烈的、冰冷的、不属于此情此景的惊悸感，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过他的后颈。仿佛另一个时空的阴影，短暂地覆盖了他眼前的阳光。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嵌进掌心，真实的痛感才将那诡异的寒意驱散。

下午。

没有刻意的挑衅，没有恶毒的捉弄。几个人——赵竣晟、梅嘉诚、刘国玉，还有那个穿着洗得发白旧T恤、沉默地推着破旧自行车的吴文安，自然而然地走在了一起，沿着熟悉的林荫道，向校门口走去。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爽！终于不用起早贪黑了！”刘国玉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我跟我表舅说好了，明天就去他店里帮忙发传单，一天八十！赚了钱请你们喝奶茶！”

“嚯！玉子发财了！”梅嘉诚笑着捶了他一拳，“那我得想想喝啥贵的！”

“你呢，湾？”刘国玉转头问吴文安，“澄西船厂职高啥时候报到？”

吴文安推着车，低着头，声音不大但清晰：“下个月初。先学数控。”他顿了顿，补充道，“听说…有专升本的机会。我想试试。”

“行啊！湾有志气！”梅嘉诚真心实意地赞道，“到时候你就是咱们几个里学历最高的了！”

赵竣晟走在旁边，听着他们的谈笑风生，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落在吴文安身上。那个背影依旧单薄，推着破旧的自行车，阳光在他发梢跳跃。这一切如此真实，却又像一层薄脆的糖衣，包裹着他内心翻涌的、复杂的情绪。他几次想开口加入话题，却觉得喉咙发紧。

校门口到了。人流熙攘，空气中充满了离别的喧嚣和对未来的憧憬。

“走了啊！晚上群里约好，峡谷不见不散！”刘国玉挥挥手，率先拐向另一条路。

“我也撤了，回家报喜去！”梅嘉诚拍拍赵竣晟的肩膀，又对吴文安笑笑，“安子，加油啊！线上等你开黑！”

吴文安点了点头，推着车，准备踏上那条熟悉的、通往新华一村的黄色石子路。

就在这时，赵竣晟上前一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

“湾哥…等等。”

吴文安停住脚步，没有回头，只是侧过身，阳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看不清表情。

赵竣晟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那些在另一个时空里被恐惧、悔恨和无数挣扎扭曲过的话语，此刻终于以一种最直接、最笨拙的方式吐露出来：

“对不起…这两年，我对你做的那些事…那些恶搞，真的很过分。我…我深感抱歉。” 他低下头，不敢看对方的反应。

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蝉鸣依旧喧嚣。吴文安的身影在阳光下停顿了几秒，肩膀似乎有极其细微的起伏。然后，他什么也没说，没有像“第一次”那样爆发，也没有任何回应。他只是重新扶稳了车把，抬起脚，用力一蹬踏板。破旧的自行车发出“嘎吱”的轻响，载着他，头也不回地驶上了那条熟悉的黄色道路，汇入远处车流扬起的淡淡烟尘里。

阳光依旧灿烂，将道路两旁的田野染成一片金黄。景色…确实不错。赵竣晟站在原地，看着那个逐渐远去的、融入光晕中的小小背影，心中没有预想中的释然，反而涌起一股巨大的、空落落的茫然。仿佛他刚刚亲手放走了一只注定无法被驯服的鸟，而它飞向的，是一片他无法触及的光明。

时间流淌。

澄西船厂职高的校园里，不再是阴森的巢穴。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车间窗户，洒在锃亮的数控机床上。穿着统一工装的吴文安，正专注地看着老师操作面板，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着参数。下课铃响，他收拾好东西，拿出那部旧手机，屏幕上显示着“SHU（4）”的群聊。

[梅嘉诚]：[图片：英雄联盟五杀截图] 看到没！爷的亚索！天神下凡一锤五！就问你们服不服！湾快上线！今晚带你上钻！躺好！

[刘国玉]：卧槽牛逼！湾快来！这艾斯比猴子

玩个ADC又0-10超鬼了！急需野爹救命！

[吴文安]：刚下课，实训车间。马上回宿舍。等我五分钟连热点。[表情：捂脸]

[赵竣晟]：来了来了！开语音开语音！死猴子别吹了，上把谁被对面打野抓成0-8的？

夜晚，城市的某个网吧包厢里。劣质空调嗡嗡作响，混合着泡面、烟味和汗味的空气有些浑浊，键盘的敲击声、鼠标的点击声、兴奋的叫喊和懊恼的抱怨混杂在一起。

“安子！安子！后面！后面草丛有人阴我！瞎子！是瞎子！”

“猴子你丫别冲那么快！等我架枪！你是ADC不是开团坦克！”

“猴儿！猴！奶我一口！奶我一口！我要死了！啊——！卧槽你怎么比我还先躺了？！”

“大爷你走位啊！风骚一点！学学我！看我秦王绕柱！哎哟**！柱子呢？！”

吴文安戴着耳机，嘴角挂着难得的、放松的弧度，手指在键盘上飞快移动，屏幕上角色枪火喷吐。偶尔被刘国玉的莽撞操作气笑，也会用带着点山东口音的普通话吐槽一句：“猴子…你属窜天猴的？”

赵竣晟坐在他旁边，听着耳机里熟悉的声音，看着屏幕上并肩作战的角色，有时会有一瞬间的恍惚。这个专注打游戏、会吐槽、对未来有规划的吴文安，和他记忆中那个阴鸷的、被叫做“鼠”的少年，以及那个深藏地下、冰冷无情的“鼠王”，似乎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他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种“正常”，仿佛这样就能永远封印那个可怕的未来。

一天傍晚。

市体育场的塑胶跑道上，暑气还未完全消散。赵竣晟、梅嘉诚、刘国玉三人穿着运动服，正在进行一场毫无章法的“友谊赛”夜跑。汗水浸湿了衣服，晚风吹过，带来短暂的清凉。路灯次第亮起，在跑道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不行了…跑…跑不动了…”刘国玉喘着粗气，速度慢了下来。

“叫你平时就知道躺宿舍打游戏！现在知道虚了？”梅嘉诚虽然也是满头大汗，T恤前襟湿透，但还能一边喘一边毫不留情地嘲讽。

赵竣晟跑在最前面，感受着晚风拂面，肺里火辣辣的，却有种难得的畅快。他回头，想招呼落在后面的两人。

就在他回头的刹那，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跑道外侧的阴影里——那片连接着看台下方设备间的、被浓密冬青树丛遮蔽的角落。

一个身影静静地站在那里。

瘦削，沉默。穿着深色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衣服。路灯昏黄的光线吝啬地勾勒出他的轮廓，却看不清面容。但那股气息…冰冷、死寂、带着深入骨髓的鼠臊与铁锈的混合气味，如同实质般穿透了夏夜的暖风，精准地刺入赵竣晟的鼻腔，直抵灵魂深处！

是“鼠王”吴文安！不是那个一起打游戏的同学，而是那个盘踞在黑暗深处、操控着“浊流”与鼠群的怪物！

赵竣晟的脚步瞬间钉死在地上！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浇头，让他浑身血液几乎冻结！他猛地再次回头，看向刚才梅嘉诚和刘国玉所在的位置——

跑道空空如也。

刚才还清晰可闻的喘息声、脚步声、蝉鸣声…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世界陷入一片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路灯的光晕扭曲拉长，脚下的塑胶跑道仿佛变成了湿滑搏动的菌毯。只有阴影中那双冰冷的眼睛，如同深渊的入口，牢牢锁定着他。

“玩得开心吗？‘追光者’？” 冰冷刻薄的声音，如同生锈的刀片刮过玻璃，直接在他脑海里响起。那声音里没有一丝属于“吴文安”的温度，只有无尽的嘲讽和漠然。“这个梦…编织得可真够用心。专升本？游戏开黑？兄弟情深？呵…”

阴影中的身影向前踏出一步，路灯的光线终于吝啬地照亮了他下半张脸——嘴角勾起一个毫无笑意的、残忍的弧度。

“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被你们虚假的善意包裹着，一步步走向你们设定好的、平庸又安全的未来…是不是让你那颗肮脏的、充满悔恨的心，得到了那么一点点…可悲的慰藉？”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赵竣晟的心脏。

“你以为…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就能抹掉你亲手刻下的伤痕？就能抵消那无数个日夜积累的绝望？” 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锐的恨意，“就能让那个被你推进深渊的灵魂…完好无损地爬上来，继续做你‘快乐兄弟团’的一员？！”

“鼠王”又向前逼近一步，阴影几乎将赵竣晟完全笼罩。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骇人，如同两点燃烧的鬼火。

“别傻了，赵竣晟。” 声音重新变得低沉、冰冷，带着一种宣判般的残酷，“梦，该醒了。”

“你编造的这个‘如果’，这个廉价的救赎幻境…不过是你在现实里彻底失败后，为自己搭建的、逃避惩罚与愧疚的狗窝！软弱！虚伪！令人作呕！”

冰冷的字句如同重锤，砸碎了赵竣晟心中最后一点侥幸的屏障。他浑身颤抖，想反驳，喉咙却像被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鼠王”的身影停在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彻底暴露在路灯惨白的光线下。那张脸，依稀还能看出吴文安的轮廓，却被一种非人的阴鸷和绝对的冷酷彻底扭曲。他微微歪头，最后的话语如同毒蛇的嘶鸣，带着一丝诡异的怜悯：

“大爷…如有来生，记得也给你自己…‘剪’一个。”

“咔嚓——”

一声清晰的、如同剪刀合拢的幻音在赵竣晟脑海中炸响！

“呃啊——！” 赵竣晟猛地捂住耳朵，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醒醒！大爷！醒醒！草！你做噩梦了？抽什么风！”

一个焦急又带着点惊恐的声音，伴随着剧烈的摇晃，将赵竣晟硬生生从那个阳光灿烂、蝉鸣喧嚣的“如果”世界，拽回了冰冷、黑暗、弥漫着甜腥霉味的现实深渊。

他猛地睁开眼，看到的不是体育场的路灯，而是gby那张布满汗水和担忧的、沾着泥污的脸。手电筒的光柱在他眼前晃动，照亮了周围湿滑搏动的菌毯墙壁，眉佳辰正忍痛试图取下荆棘指环，鹿国宇虚弱地靠在一边，远处那被劈开的“怨念复仇体”残骸散发着恶臭。

冷汗瞬间浸透了赵竣晟的全身，心脏狂跳得如同要炸开。刚才那场“梦”里的每一个细节——阳光的温度，梅嘉诚的吼声，吴文安推车离去的背影，游戏里的喧嚣，跑道上的夜风，以及最后那冰冷刻骨的嘲讽和“咔嚓”的剪发声——都清晰得可怕，与现实世界的阴冷绝望形成了令人崩溃的巨大落差。

巨大的失落感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气音，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那句“如有来生，记得也给你自己‘剪’一个”的诅咒，如同冰冷的烙印，深深烙在了他的灵魂上。

深渊的冷意，从未如此刻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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