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止墨儿时”
元景宴第一次抱元止墨时,龙袍被那团软乎乎的小身子尿湿了大半。
彼时他已四十三岁,掌着万里江山,见惯了朝堂上的刀光剑影,却在触到婴儿温热的呼吸时,指尖控制不住地发颤。乳母慌忙要接过孩子,被他按住:"别动,让朕抱抱。"
殿外的漏刻滴答响,他就那么抱着,看小家伙攥着拳头在龙袍上蹭,看他闭着眼咂奶,看他打了个带着奶味的哈欠。末了,老皇帝低头,在那软乎乎的额头上印了个吻:"就叫止墨,停下笔墨,自在活。"
这名字成了宫里的禁忌。翰林院拟了二十个带"弘""睿"的字,全被元昭帝驳回;礼部尚书上奏"皇子命名当循祖制",被他扔了奏折:"朕的儿子,朕说了算。"
元止墨的童年,是泡在龙涎香里的野,却野得带着灵气。
三岁那年,他趁太傅讲《礼记》,偷偷爬上国子监的房梁。老先生气得拐杖戳地,他却在房梁上晃着腿,把太傅的帽翅当玩具:"先生,你这帽子不如父皇的好看。"见太傅动了真怒,又突然敛了顽态,脆生生道,"先生方才说'礼不下庶人',可昨日我听见父皇跟丞相说,赈灾的粮食得先给最穷的百姓,这是不是说,民心比礼节更重?"
元景宴帝闻讯赶来时,正撞见那孩子趴在房梁上,把太傅讲过的章句掰扯得头头是道。老皇帝仰头大笑,当即赏了他柄玉如意:"墨儿说得对!这课别讲了,改教他骑马——但下次得从梯子上下来,摔着了怎么办?"
从此,东宫的书房常空着,御花园的马道却总响着蹄声。元止墨骑的那匹"踏雪",是汗血宝马,原是西域进贡的贡品,元景琰看他喜欢,直接让人牵去了东宫。有次他骑着踏雪闯了禁军的仪仗,把统领的头盔挑落在地,却在禁军拔刀前勒住缰绳:"统领叔叔,你的护心镜歪了,方才若真有人行刺,这可是要命的。"一句话说得统领红了脸,元景宴帝听说后,笑着拍他的头:"既知凶险,下次就别胡闹——不过眼力不错,赏你柄小匕首。"
上官贵妃总说他野得没规矩,却又常对着他的小聪明叹气。
她是元景宴最爱的妃子,温婉贤良,却独独管不住这个儿子。有次元止墨把太液池的锦鲤捞上来,装在琉璃盏里要送给她,她气得掉眼泪:"墨儿,那是御赐的锦鲤......"
"母妃你看,"他却举着琉璃盏凑到她面前,"这鱼的鳞片在阳光下会变颜色,像母妃的钗子。而且我数过了,一共十八条,正好合了'要发'的吉利数,父皇见了定会开心。"一番话哄得上官贵妃破涕为笑,元景宴进来时,正看见母子俩蹲在地上看鱼,当即让人把锦鲤移到了贵妃寝殿的鱼缸里:"墨儿有心了,只是下次别自己动手,冻着了怎么办?"
宫宴上的事更显他的机灵。李才人的侄女嘲笑他吃饭吧唧嘴,说"皇子该食不言",他当即把手里的桂花糕往她面前一递:"我父皇说,吃得香才是好胃口。倒是姐姐,方才盯着太子哥哥的玉佩看了三回,是不是忘了'食不言,寝不语'的前半句?"一句话堵得对方涨红了脸,皇帝夹了块水晶肘子给他:"说得好!吃都不痛快,当什么皇子——只是别揪着小姑娘的错处不放,失了风度。"
他七岁那年,元景宴帝带他去天坛祭天。百官肃立,礼乐齐鸣,他却在仪式进行到一半时,突然扯着元景宴帝的龙袍:"父皇,你看那云像不像棉花糖?"见礼官脸色发白,又补充道,"方才乐官奏的《大夏》,比昨日太乐署排练时慢了半拍,是不是鼓师手冷?"
元景宴帝真的侧耳听了听,转头对礼官说:"让鼓师换个暖手炉。"又对元止墨笑道,"等祭完天,父皇让御膳房给你做棉花糖——不过你这耳朵,比太乐令还灵。"
那天的御膳房,真的做了好大一碗棉花糖。元止墨捧着碗,坐在龙椅旁边,一勺一勺喂给元景宴帝吃,糖渣掉在龙袍上,像落了场甜雪。吃到一半,他忽然指着远处的宫墙:"父皇,那角楼的瓦片松了,下雨会漏水。"元景宴帝让人去看,果然如他所说,当即叹道:"朕的墨儿,眼睛里藏着星辰,也装着砖瓦啊。"
十岁那年,他骑着踏雪闯了国库,只为给上官贵妃偷串东珠。元景宴帝佯装生气地打了他手心三下,却在他噘嘴时笑道:"知道这东珠珍贵?"
"知道,"他揉着手心,"母妃生辰快到了,这珠子衬她的白绫绸做的衣服。而且我看了库籍,这串是前年进贡的,压在箱底也是浪费。"
元景宴帝听得一愣,随即让人把东珠串成项链,亲自戴在上官贵妃颈上:"你呀,闯祸都带着算计。下次想要什么,跟父皇说——但国库的锁,不许再撬了。"
上官贵妃站在殿外,看着那对父子,忽然笑了。她知道,这孩子的放荡不羁里,藏着颗七窍玲珑心。他能翻墙掏鸟窝,也能一眼看出太傅讲章里的漏洞;能把御膳房的点心分给小太监,也能在祭天仪式上听出乐声的错处。皇帝纵着他的野,何尝不是在护着这份未经雕琢的聪慧——那是江山最需要的灵动,也是深宫最难得的赤诚。
而元止墨自己,还不懂什么叫"聪慧"。他只知道,父皇的怀抱很暖,母妃的绣针很软,爬房梁时能看见更远的云,说些"没规矩"的话时,父皇眼里的笑意总比责备多。他就这么野着、闹着,像株迎着阳光生长的藤蔓,既无拘无束,又悄悄把根扎进了这片土地最需要的地方。。
“仇若渝幼时”
镇国公府的青砖地缝里,总藏着几分与别处不同的小心。就像仇若渝刚满周岁时,乳母抱着她穿过回廊,脚下的木屐总要先在石阶上顿两顿,确认没有松动的砖块会发出声响,才敢稳稳迈出步子——这孩子从落地起,就对声音格外敏感,稍重些的响动便能让她蜷缩成一团,小脸埋在襁褓里,细弱的哭声像被雨打湿的蛛丝,连风都怕吹断了。
薛钰给她喂奶时,总要先把乳母熬好的米浆温在炭盆边。别家孩子能喝凉透的奶水,她却连稍温的都受不住,舌尖一碰就会呛咳,小脸涨得通红,要好半天才顺过气来。有回新来的丫鬟不懂事,把刚从井里吊上来的西瓜切了片递到她嘴边,不过是指尖沾了点凉意,当晚她就发起热来,浑身烫得像团火,却偏不出汗,只睁着乌亮的眼睛望着帐顶,呼吸轻得像缕烟。
仇峰那时正在边关督战,接到家书连夜策马赶回,铁甲上的霜还没化尽,就直奔内院。他站在床边看了半晌,见太医捻着胡须摇头,忽然摘下头盔往地上一掼,粗声道:“把府里所有能取暖的东西都搬来!”于是暖阁里堆满了银骨炭盆,连窗缝都用棉絮塞得严严实实,他就守在炭盆边,亲自给女儿掖被角,粗粝的手掌碰着她滚烫的小脸,竟微微发颤。
这场病拖了足有半月,仇若渝才算退了烧,却瘦得脱了形,脖颈细得像只雏鸟。薛钰抱着她喂药,总要先在唇边试十几次,确认不烫了才敢用银匙喂。药汁刚沾到舌尖,她就蹙起小眉头,却不哭不闹,只是把小脸往母亲怀里埋得更深些,咽药时细弱的喉结滚动,像吞了枚难咽的石子。
两岁那年开春,府里的紫藤架下新铺了层青石板。仇惊砚刚从演武场回来,穿着带钉的战靴就往里闯,被薛钰厉声喝住:“换了软底鞋再进来!”他噘着嘴换了鞋,却忍不住在石板上跺了两脚,想试试结实不结实。就这两声闷响,竟让廊下的仇若渝打了个寒颤,小手紧紧攥着乳母的衣襟,眼睛里汪着泪,却倔强地不肯哭出声。
从那以后,镇国公府的内院就有了条不成文的规矩:凡进入暖阁三丈内,须换软底鞋;说话声不得高过檐角的风铃;连走路都要像踩在棉花上,生怕惊着那位娇弱的小嫡女。仇惊砚练字时,特意把砚台换成了陶制的,怕玉石砚台碰出声响;仇惊弦练枪,宁愿绕远路去城外校场,也不在府里演武场多待片刻。
三岁生辰那天,皇后赏了只金丝笼,里面的白鹦鹉会说“长命百岁”。仇若渝被乳母抱着看鹦鹉,刚伸出指尖想碰笼栅,鹦鹉忽然扑腾翅膀叫了声,吓得她猛地缩回手,小脸霎时褪尽血色,半天说不出话。薛钰赶紧把她抱回屋,拍着背哄了许久,才见她睫毛上滚下颗泪珠,细声细气地说:“娘,它好吵。”
仇峰听说了,当即让人把鹦鹉送到城外的寺里放生。仇惊砚不忿:“皇后赏的东西,怎能说放就放?”仇峰瞪了他一眼:“若渝不喜欢,便是龙椅来了也得挪走。”后来寺里的方丈说,那鹦鹉放生后总在寺顶盘旋,叫的却不是“长命百岁”,而是“若渝、若渝”,听得人心头发软。
这孩子学坐学站都比旁人迟。别家孩童三岁已能满地跑,她却要乳母扶着栏杆,一步一步挪得极慢,像株刚栽下的兰草,稍不留意就会歪倒。有回她试着自己从榻上下来,脚刚沾地就打了个趔趄,虽被乳母及时扶住,却还是吓得脸色发白,攥着乳母的手直抖。仇惊宴看在眼里,便让人在暖阁里铺了厚厚的地毯,从榻边一直铺到窗边,连桌角都裹了棉垫,生怕她再磕着碰着。
她不能像寻常孩子那样在院里追蝴蝶,只能坐在廊下的软榻上看。春风吹落片桃花在她膝头,不过是片轻薄的花瓣,竟让她轻轻咳了两声,细弱的肩膀微微耸动。仇惊鸿见了,立刻让人把桃树移栽到了后园,嘴里嘟囔着:“这破树,净惹我妹妹咳嗽!”薛钰笑着骂他胡闹,却还是让人在廊边支起了纱帐,挡住那些随风乱舞的花瓣。
饮食上的精细更是不必说。薛钰专门让人给她建了座小厨房,厨子须得记熟《饮膳正要》里的每样禁忌:生冷碰不得,辛辣沾不得,连过硬的米都要提前泡软了再煮。有回仇惊鸿带回来些西域的葡萄干,颗颗饱满紫亮,他剥了颗递到妹妹嘴边,刚碰到唇瓣,就被薛钰拦住:“这东西性热,若渝吃了要上火。”仇若渝却眨着眼睛说:“二哥,我闻闻就好。”她凑过去嗅了嗅,满足地眯起眼:“真香,像西域的晚霞。”
四岁那年冬猎,仇锋带回来只雪狐,皮毛白得像雪。他想给女儿做件斗篷,却怕狐毛扎着她,特意让人用温水洗了七遍,又用软绒衬里,缝得针脚都藏在里面。仇若渝穿上斗篷时,小脸埋在狐毛里,只露出双乌亮的眼睛,忽然指着雪狐的尾巴说:“爹爹,它的尾巴少了撮毛。”仇锋一愣,仔细看去,果然见尾尖缺了小块,定是捕猎时被树枝刮掉的。他摸着女儿的头笑:“我们若渝的眼睛,比鹰还尖。”
那日账房先生来报,说库房的冬衣少了三件。管事们查了半日没头绪,仇若渝正用银签拨着炭盆里的火星,忽然抬头:“是不是给门房老周的孙子了?前日我听见他说孙子没棉衣。”众人恍然,老周确实领了三件孩童棉衣,却忘了记账。仇峰抚着她的头顶叹:“这府里的事,竟瞒不过你这小不点。”她却指着炭盆里的灰烬说:“就像这火,烧过了总有痕迹的。”
开春后,太医说她身子好些了,能去花园里晒晒太阳。仇惊砚便搬了张竹榻放在葡萄架下,自己守在旁边练剑,剑穗扫过地面,总离竹榻三尺远。仇若渝靠在榻上看医书,忽然指着他的剑势说:“二哥,你收剑时肩膀歪了。”仇惊砚收势查看,果然见左肩比右肩高些,是上次比武时受的伤还没好利索。他红着脸挠头:“小妹怎么看出来的?”“你衣裳的褶皱不一样呀,”她指着他的袖口,“左边比右边紧些。”
仇惊弦在一旁临帖,写的是《孙子兵法》里的句子。仇若渝瞥了眼,忽然说:“大哥,‘知己知彼’的‘彼’字,你少写了一撇。”仇惊弦低头看去,果然见“彼”字的右半边短了些,不禁咋舌:“我写了十年字,竟被你这小不点挑出毛病。”她却认真地说:“书上的字,错了也会害人的。”
那日七公主来府里玩,带了副九连环,说谁能解开就赏谁颗明珠。府里的公子小姐们都围着想办法,仇若渝却靠在母亲怀里,只用眼睛看着。七公主笑她:“若渝妹妹是不是不会?”她却忽然指着环扣说:“先解最上面的,再把第三个环翻过来。”按她说的法子,果然三下就解开了。七公主惊讶地睁大眼睛:“你怎么知道?”“我看它的纹路,像蛇蜕皮一样,”她轻声道,“要从最松的地方开始。”
夏日暴雨时,府里的排水渠堵了,积水漫到了回廊。管事们急得团团转,仇若渝隔着窗纱看了会儿,忽然说:“把东边的石板撬开两块试试。”众人半信半疑地照做,果然见渠底堵着团乱麻,清开后积水立刻退了。仇峰问她怎么知道,她指着檐角的水流:“水往东边偏,定是东边堵了呀。”
这镇国公府的小嫡女,就像株养在暖房里的茉莉,风不能吹,雨不能淋,却偏生了双看透世事的眼睛。她能从药渣里辨出少了哪味药,能从账目中看出错了哪个数,能从哥哥们的神情里猜到他们藏了什么心事。府里的人都说,若渝小姐的聪慧,是老天爷补偿她的——给了她副娇弱的身子,便给了她颗七窍玲珑心。
仇峰常对着演武场的枪阵出神,想着若渝若是男儿,定能成为运筹帷幄的谋士。可转头看到暖阁里,女儿正趴在案上,用小楷一笔一划抄医书,阳光透过窗纱落在她细弱的肩上,像落了层金粉,他又觉得这样也很好。不必舞枪弄剑,不必沙场征战,只需在这方寸暖阁里,被满府的疼爱护着,让那颗聪慧的心,慢慢开出属于自己的花。
秋分时,府里的菊花开得正好。仇若渝能扶着丫鬟的手,在花园里走半盏茶的功夫了。她指着株墨菊说:“这花该浇些茶水。”花匠愣了愣:“姑娘怎么知道?”“我看它的叶子有点黄,”她轻声道,“《群芳谱》说菊喜淡茶。”花匠照做了,那株墨菊果然开得愈发精神。仇惊鸿扛着弓箭从外面回来,见妹妹能多走几步,高兴得把弓往地上一扔,想抱她转圈,却被薛钰喝住:“仔细晃着她!”
他便改成牵着妹妹的手,慢慢在花径上走,像牵着件稀世珍宝。仇若渝的手微凉,指尖却很软,轻轻攥着哥哥的大拇指。走到假山边时,她忽然停下脚步:“二哥,这里的石头松了,会砸到人的。”仇惊砚低头一看,果然见块拳头大的石头悬在石缝里,他赶紧把石头挪开,心里直后怕——前日他还在这里练箭,若不是妹妹提醒,说不定真会出事。
暮色漫上来时,薛钰让人把女儿抱回屋。仇若渝靠在软枕上,看着窗外的晚霞,忽然说:“娘,明日会下雨。”薛钰笑了:“你怎么知道?”“晚霞是红的,”她指着天边,“奶奶说,红晚霞,雨就下。”第二日清晨,果然飘起了细雨,淅淅沥沥的,打在窗纱上,像首温柔的诗。
暖阁里又弥漫起淡淡的药香,仇若渝喝了药,靠在母亲怀里听仇惊宴读兵书。读到“兵贵神速”时,她忽然打断:“大哥,神速也要看身子的,就像我,走快了会喘。”仇惊弦一愣,随即笑了:“是,我们若渝说得对,凡事都要量力而行。”
仇峰站在廊下,听着暖阁里传来的轻声细语,嘴角忍不住上扬。这镇国公府的铁血与温柔,都系在这娇弱的小女儿身上了。她的咳嗽声,她的软语,她偶尔说出的聪慧话,都像投入湖心的石子,荡开圈圈涟漪,让这座府邸的每个角落,都浸满了小心翼翼的疼爱。而那株在暖阁里慢慢生长的兰草,正用她的方式,让这满府的锋芒,都化作了绕指柔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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