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斩的指尖在惊鸿刀的刀柄上摩挲了许久,那冰凉的触感仿佛带着三百年前的血腥气,顺着掌心钻进骨头缝里。殿外的风卷着松涛声涌进来,吹得他鬓角的发丝乱舞,也吹得烛火在刀身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留下它吧。”
顾玄心的声音很轻很冷,却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看着犹豫不决的唐斩,他出言做出决断。他依靠在殿门内侧,月白长衫被风掀起一角。
“玄霄观千年清誉,老道既敢应下,必有万全之策。”
唐斩抬眼看向她,见她眸中并无半分犹疑,忽然自嘲地笑了笑。这几个月来,他总以为握着刀便能掌控命运,却不知从拔刀的那一刻起,自己早已成了那魔头魂魄的牵线木偶。他深吸一口气,抬手将惊鸿刀稳稳放在供桌上,刀身与青石碰撞的轻响,竟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道长,”他对着老道离去的方向朗声道。
“此刀便托付给玄霄观了。若有朝一日它再生祸端,唐斩必回来亲手斩断因果。”
后殿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算是应了。
江晚吟站在一旁,看着那把曾让她又敬又怕的刀静静躺在供桌上,忽然想起殷长歌昏迷前死死攥着刀柄的模样,眼圈又红了。她走到唐斩身边,声音还带着未散的颤抖:“唐大哥,你们……你们要去哪里?”
“这个江湖精彩极了,我二人准备一起去看看。”顾玄心接过话头,目光扫过殿外连绵的山峦。
唐斩点头附和,视线落在角落里仍昏迷不醒的殷长歌身上。那少年脸色苍白如纸,唇上却还留着打斗时咬出的血痕,衬得一双剑眉愈发凌厉。他想起殷长歌为护江晚吟挡下那一掌的决绝,心中微动:“殷兄伤势未愈,有劳江姑娘多照拂。”
江晚吟用力点头,指尖无意识绞着衣袖:“你们放心,我会照顾好他的。”
第二日天未亮,唐斩与顾玄心便动身下山。玄霄观的晨雾浓得像化不开的牛乳,石阶两侧的古松上挂着晶莹的露,踩上去湿了鞋袜,却透着沁人心脾的凉。走到半山腰时,唐斩回头望了一眼,只见云雾缭绕的观门处,江晚吟正扶着栏杆朝他们挥手,身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单薄。
“她倒是个重情义的姑娘。”顾玄心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忽然轻笑一声,“你说,等殷长歌醒了,知道自己被个小姑娘守着,会不会脸红?”
唐斩想起殷长歌平日里那副冷傲模样,忍不住也笑了。山风穿过林叶,将两人的笑声送向远方,驱散了连日来的沉郁。
而此时的玄霄观后殿,江晚吟正端着药碗坐在殷长歌床前。少年的睫毛很长,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呼吸比前几日平稳了些,却仍未睁眼。她舀起一勺药汁,用唇试了试温度,才小心翼翼地送到他唇边,轻声道:“殷大哥,该喝药了。”
药汁顺着唇角淌下,她急忙用帕子去擦,指尖不经意触到他的下颌,只觉一片滚烫。她猛地缩回手,心跳竟莫名快了几拍,脸颊也跟着热起来。
这样的日子一晃便是半月。江晚吟每日煎药、喂水、擦身,将殷长歌照顾得无微不至。有时她会坐在床边,给他讲山下的趣事,讲唐斩和顾玄心传来的书信,讲玄霄观的道士们如何用朱砂在惊鸿刀上画符镇邪。
直到某个清晨,她正为他掖被角,手腕忽然被攥住。那力道很轻,却足以让她惊得转身,撞翻了床边的药碗。殷长歌缓缓睁开眼,眸中还带着初醒的迷茫,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水……”
江晚吟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倒了杯温水递过去。看着他小口饮水的模样,她忽然鼻子一酸,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你总算醒了。”她吸着鼻子笑,“再不醒,唐大哥他们都要打回来骂你懒虫了。”
为了医治好殷长歌,玄霄观多位长老运功助殷长歌化解体内魔焰带来的创伤,最终成功驱散魔焰,殷长歌也在其强大力量反噬下,昏迷许久。
殷长歌喝完水,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许久,忽然低声道:“多谢。”
他的声音还带着虚弱,却让江晚吟的心跳又乱了节拍。她慌忙别过脸去收拾地上的碎瓷片,耳尖却红得能滴出血来。
几个月以后,远在楚州的唐斩和顾玄心接到了玄霄观的飞鸽传书。信是老道亲笔所书,说西域魔教异动,似在寻找能解惊鸿刀封印的法器,而殷长歌得知此事,虽伤势未愈,执意要去西域查探。
“这个臭道士,在山里憋坏了吧。”唐斩将信纸揉成一团,眉头紧锁,“明知是陷阱,偏要往里面跳。”
顾玄心看着他焦躁的模样,忽然从行囊里取出一张舆图铺开:“除魔卫道,义不容辞。我们不如也往西去,正好会会那些牛鬼蛇神。”
两人当下改道西行,一路晓行夜宿,不日便入了西域地界。黄沙漫卷的古道上,驼铃声声入耳,风中总带着一股干燥的尘土气。他们在驿站歇脚时,常能听到商旅们议论魔教的恶行——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甚至传言他们抓了许多童男童女,要用来炼制邪术。
“这些传言未必可信。”顾玄心端着茶盏,目光落在窗外一队行色匆匆的商队上,“魔教虽行事诡秘,却从不滥杀无辜。只怕是有人故意散布谣言,想挑起江湖纷争。”
唐斩正要点头,忽然听到邻桌传来争执声。一个穿粗布短打的汉子正揪着个少年的衣领怒骂,说少年偷了他的钱袋。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脸上沾着尘土,却睁着一双倔强的眼睛:“我没偷!是你自己掉在地上的!”
“还敢狡辩!”汉子扬手就要打下去。
“住手!”唐斩起身喝止,快步走过去,“有话好好说,何必对一个孩子动粗?”
汉子见他腰间佩着剑,气焰矮了半截,却仍梗着脖子道:“这小贼偷我钱袋,难道不该打?”
“我没有!”少年急得满脸通红,从怀里掏出个钱袋递过去,“我捡起来想还给你,你倒好,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人!”
唐斩接过钱袋翻看片刻,见袋口绣着个“李”字,便问那汉子:“你钱袋里除了碎银,还有什么?”
汉子愣了愣,支支吾吾说不上来。唐斩冷笑一声,将钱袋塞回少年手里:“看来这钱袋不是你的。小兄弟,你还是交给驿站掌柜,让他帮忙寻失主吧。”
少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捧着钱袋跑向柜台。汉子见状,灰溜溜地结了账便走。顾玄心走到唐斩身边,看着少年的背影笑道:“你倒成了活菩萨。”
“只是看不惯以大欺小罢了。”唐斩刚坐下,就见那少年又跑了回来,手里捧着一小袋葡萄干,非要塞给他。
“恩人,这是我家自己晒的,你尝尝。”少年仰着脸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我叫阿木,就住在前面的月牙村。你们要是往西边去,我给你们带路啊,那里的沙丘会吃人呢。”
唐斩与顾玄心对视一眼,都觉得这孩子纯真可爱。顾玄心摸了摸他的头:“那便多谢阿木了。我们正好要去月牙村歇脚。”
阿木欢呼一声,蹦蹦跳跳地在前面带路。夕阳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驼铃声在空旷的古道上回荡,竟生出几分暖意来。
月牙村坐落在一片绿洲边缘,几十户人家散落在胡杨林里,炊烟袅袅,鸡犬相闻,倒像是个世外桃源。阿木的爹娘见儿子带了客人回来,热情地杀了只肥羊招待。
席间,唐斩向阿木的爹打听魔教的事。老汉喝了口酒,叹着气说:“前几日确实有魔教的人来过,说是要找什么‘镇魂珠’,没找到就走了。不过他们倒没伤人,就是……就是把村里的水井给填了。”
“镇魂珠?”顾玄心皱眉,“那是什么东西?”
“谁知道呢。”老汉摇着头,“听老人们说,几十年前村里确实挖出过一颗珠子,夜里会发光,后来被一个路过的道士买走了。说不定就是那东西。”
唐斩正想再问,忽然听到村口传来呼救声。三人急忙冲出去,只见十几个黑衣人正将村民们赶到空地上,为首的是个独眼壮汉,手里拎着个哭哭啼啼的女童。
“说!镇魂珠到底在哪?”壮汉声如洪钟,一脚踹翻了旁边的草垛,“再不说,我就把这丫头扔到流沙里去!”
村民们吓得瑟瑟发抖,却没人敢说话。阿木的娘哭喊着扑上去:“那珠子早就被人买走了!求求你们放过我女儿吧!”
“放屁!”壮汉狞笑着,将女童举过头顶,“我再数三声,三声过后……”
“住手!”殷长歌的声音忽然从胡杨林里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他白衣染尘,肩上还落着几片枯叶,显然是一路急赶而来。江晚吟跟在他身后,手里紧攥着一把匕首,脸上满是紧张。
“唐大哥!”江晚吟看到唐斩,惊喜地喊了一声,随即又皱起眉,“你怎么也来了?”
“说来话长。”唐斩拔出剑,与殷长歌背靠背站着,“这些人是魔教的?”
殷长歌点头,目光冷冷地盯着那独眼壮汉:“黑风堂的人,专做伤天害理之事。”
独眼壮汉见又来了两个碍眼的,不耐烦地将女童递给手下:“哪来的毛头小子,也敢管爷爷的事?给我一起抓起来!”
黑衣人一拥而上,唐斩与殷长歌立刻迎了上去。顾玄心护着村民退到胡杨林里,江晚吟也拔出匕首,紧紧跟在殷长歌身后。
殷长歌的剑法凌厉依旧,只是伤口似乎还未痊愈,动作间总带着一丝滞涩。江晚吟看得心焦,几次想上前帮忙,都被他用眼神制止了。
“你照顾好自己!”他一剑逼退两个黑衣人,朝她吼道。
江晚吟咬着唇,眼睁睁看着他左肩的伤口,鲜血染红了白衣。她忽然想起这些日子照顾他的情景——他喝药时会皱着眉说太苦,会在她讲笑话时嘴角偷偷上扬,会在她不小心烫伤手时,笨拙地给她涂药膏……这些画面在脑海里一闪而过,竟让她忘了害怕。
就在这时,独眼壮汉忽然从怀里掏出个黑黝黝的瓶子,拔开塞子朝众人撒来。一股刺鼻的腥气弥漫开来,唐斩等人只觉头晕目眩,手脚都软了下去。
“是化功散!”殷长歌低喝一声,忽然转身将江晚吟推开,“快走!”
江晚吟跌在地上,看着他迎着那些黑衣人冲上去,看着他挥舞长剑挡住射向村民的毒箭,看着他被独眼壮汉一掌拍中胸口,像断线的风筝般飞出去,重重撞在胡杨树上。同时手中长剑飞出正中对手,眼看独眼壮汉受伤,手下的黑衣人不敢恋战,围着壮汉很快便消失在四周。
“殷大哥!”她撕心裂肺地喊着,慢慢爬过去,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殷长歌。
“每次都是这样,关键时候还得是我。”明明已经寸步难行,却还不忘吹嘘两句。反倒急得身边的女孩惊慌失措。
江晚吟没有说话,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接一颗砸在那块布上,晕开一朵朵深色的花。她想起自己刚到玄霄观时,总觉得殷长歌冷冰冰的不好相处;想起他昏迷时,自己偷偷抱怨他睡觉总踢被子;想起他醒来后,会别扭地把她递过去的药一饮而尽……原来不知不觉间,这个外冷内热的少年,早已在她心里占据了一席之地。
“本来就有伤在身,还要逞强,这个混蛋 。”她吸着鼻子,声音哽咽,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
几个时辰殷长歌竟真的醒了过来。只是伤势过重,需要长期静养。唐斩与顾玄心还要继续追查魔教的事,便决定让江晚吟留下照顾他,等他好些了再汇合。
月牙村的村民们感激殷长歌的救命之恩,腾出最好的屋子给他们住。江晚吟每日为他换药、喂饭,像在玄霄观时一样悉心照料。只是两人之间的气氛,却悄悄变了。
殷长歌不再像从前那样冷着脸,会在她为他擦手时轻声道谢,会在她看书时安静地陪在一旁,会在她讲到唐斩他们的消息时,眸中露出浅浅的笑意。
一日午后,江晚吟正在院子里晒药草,忽然听到屋里传来响动。她急忙跑进去,见殷长歌正挣扎着要下床,忙上前扶住他:“你干什么?大夫说你还不能动!”
“想晒晒太阳。”他的声音还有些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持。
江晚吟拗不过他,只好扶他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又搬了张矮凳坐在他身边,给他剥橘子。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脸上,柔和了他凌厉的轮廓,也照亮了他眼底的温柔。
“晚吟,”他忽然开口,目光落在她认真的侧脸上,“那天……谢谢你。”
江晚吟手一顿,橘子皮的汁液溅在手上,有些刺痛。她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该说谢谢的是我才对。”
他笑了笑,没有再说话。两人就那样静静地坐着,听着窗外的蝉鸣,看着阳光在地上缓缓移动。江晚吟偷偷抬眼看向他,见他也正在看她,慌忙低下头,心跳快得像要蹦出来。
她忽然想起老道说过的话,说人心多贪婪,可此刻她只觉得,能这样陪着他,便是世间最大的圆满。至于江湖纷争,至于惊鸿刀的因果,似乎都成了遥远的事。
只是她不知道,西域的风沙还在吹,魔教的阴谋还在继续,而他们平静的日子,注定不会太久。但至少此刻,阳光正好,少年在侧,便已足够。
第一楼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尖小说网http://www.bjxsw.cc),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