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冰魄凝霜

寒月湖的水是极冷的，冷得像寒月殿的玄冰，顾玄心从湖底暗流钻出来时，浑身的骨头都在打颤。他呛了好几口湖水，喉咙里又腥又涩，像是吞了掺着冰碴的血。

“顾兄！”殷长歌的声音从岸边传来，带着哭腔。他和唐斩正扒着块浮冰喘气，身上的衣服湿透了，冻得嘴唇发紫。

顾玄心挣扎着游到岸边，刚想爬起来，胸口突然一阵剧痛——刚才在洞里强行催动失控的寒冰真气，终究是伤了内脉。他咳了几声，指缝间渗出血丝，落在雪地上，像极了那年演武场老梅树落下的花瓣。

“先离开这里。”

唐斩伸手把他拽上岸，目光警惕地扫过湖面。寒月湖连着云雾山的暗河，谁也说不准魔宗的人会不会顺着水流追过来。

他解下腰间的火折子，晃了半天才点燃，火光照亮岸边的冰碛，映出三人狼狈的身影。

殷长歌找了块背风的岩石，用剑劈出个雪洞：“先进去暖暖身子，我守着。”

他的剑鞘上还沾着蛊虫的黏液，泛着恶心的绿光，刚才为了护着顾玄心冲出暗门，他的胳膊被毒线扫到，此刻已肿得像根发面馒头。

顾玄心钻进雪洞时，牙齿还在打颤。不是因为冷，是因为薛庭风在洞里喊的那两个字——顾玄心。

这个名字像根冰锥，在他心里扎了三年。

唐斩跟着进来，往火堆里添了些枯枝。那是他刚才在岸边捡的，潮得很，烧起来噼啪作响，冒出的黑烟呛得人眼睛发酸。“刚才在洞里，薛庭风叫你顾行川。”

他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可我们一直叫你顾玄心。”

顾玄心的手猛地顿住。他正想撕开衣角包扎胸口的伤口，闻言动作停在半空，指尖的血滴在雪地上，晕开一小片红。

殷长歌也凑了过来，肿着胳膊往火堆里添了块干柴：“顾兄，你到底……”

“我本名确实叫顾行川。”顾玄心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望着跳动的火苗，火光映在他眼里，晃得人看不清情绪。

“顾玄心是别人的名字。”

火堆“噼啪”爆了个火星，落在雪地上，瞬间灭了。

“三年前被逐出山门那天，雪下得比今天还大。”

他缓缓开口，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他们废了我的武功，把我扔在山门外的雪地里，说再敢踏入暮辞山半步，就打断我的腿。我趴在雪地里，能听见自己骨头碎掉的声音，还有……薛庭风在山门里说的话。”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口的寒梅玉佩。那玉佩被湖水浸得冰凉，硌得人发疼。

“他说，斩草要除根。”

唐斩的手猛地攥紧了刀柄。他闯荡江湖多年，见过的阴私勾当不少，却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么狠的话——对自己的师弟，竟要赶尽杀绝。

“我拖着半条命往南爬，爬了三天三夜，爬到山脚下的破庙里。”

顾玄心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那时候我已经快死了，意识模糊间，看见个人走进来。穿着寒霜剑派的弟子服，背着把断剑，脸上有块疤，从眉骨一直到下颌。”

他抬起头，火光映在他眼里，亮得惊人：“他就是顾玄心。”

殷长歌忍不住问：“他是来杀你的？”

“是。”

回忆再次涌入脑海，那天那个背着断剑的少年走到面前，他却没有丝毫反抗的气力，只能静静等待着死亡。

顾玄心点头，嘴角扯出个苦涩的笑，“薛庭风派他来的，给了他一瓶‘断魂散’，说让我死得痛快点。可他蹲在我面前，看了我半天，突然把药瓶扔了，从怀里掏出个已经冰冷的烤红薯。”

顾玄心就蹲在他对面，一边啃着自己的红薯，一边含糊不清地说：“我知道你，顾行川。演武场那次，你一剑劈断了掌门冰魄剑的剑穗，长老们都骂你狂，我觉得你厉害。”

“他说他进山门比我早五年，却连《寒冰诀》第三重都没悟透。”

顾行川的声音开始发颤，“他说他最佩服我，说我是寒霜剑派百年不遇的奇才，不该死在那种龌龊事里。”

殷长歌听得发怔。他从小在名门长大，见惯了为了名次勾心斗角的事，却没想过，竟会有这样的人——拿着追杀令，却对着目标说“你很厉害”。

“他们让我杀你，但是我和他们不是一路人。”

“他背着我走了半个月，击杀了三波薛庭风派来的人。”

那双手曾经能握紧凝霜剑，那时却连块烤红薯都捏不住，“我们躲在破庙里，他给我接骨，用自己的内力帮我续命。他说他认识个神医，在南疆，能治好我的武功。”

“可我们没走到南疆。”

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在过瘴江的时候，薛庭风派来的人追上了。为首的是林霜，就是当年说要偷偷杀我的那个女弟子。”

唐斩的眉峰动了动。林霜的名字他听过，据说一手“寒霜掌”练得极狠，三年前在江湖上杀了不少跟寒霜剑派作对的人。

“顾玄心把我藏在芦苇荡里，自己提着断剑冲了出去。”

此刻顾玄心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血珠滴在火堆里，发出细微的“滋啦”声，“我听见他喊我的名字，说‘顾行川，你得活着’。然后就是兵器碰撞的声音，还有……他的惨叫声。”

他闭了闭眼，仿佛又听见那声惨叫，像把钝刀子，在他心上割了三年。

等我敢从芦苇荡里出来的时候，瘴江的水都红了。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林霜他们已经走了，顾玄心趴在江滩上，后背被掌力击穿了个洞。

我把他抱起来的时候，他还有口气，攥着我的手腕说‘别报仇，好好活着’。”

他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借着火光展开——是半块烧焦的弟子牌，上面刻着个“玄”字，边缘被摩挲得发亮。

“这是从他身上找到的。”

顾行川的指尖拂过那个字，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他说他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就这个弟子牌，是当年入门时师父给的。”

火堆渐渐旺了起来，映得三人的脸忽明忽暗。殷长歌看着那半块弟子牌，突然觉得喉咙发紧——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顾玄心总爱穿着灰扑扑的衣服，为什么从不提自己的过去，为什么每次听到“寒霜剑派”四个字，眼神都会变。

“他死了以后，我就用了他的名字。”顾行川把弟子牌重新揣进怀里，按在心口的位置。

“顾玄心。我想让他看看，薛庭风那种人，终究成不了事。我想让他知道，他没看错人，我顾行川……或者说，我顾玄心，还活着。”

唐斩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位以冷酷闻名的刀客，此刻眼神里竟带着些暖意：“你不仅活着，还比以前强多了。刚才在洞里，你那掌寒冰气，连赤练都接不住。”

顾玄心笑了笑，笑声里带着释然，也带着些沉重：“那是因为我把《寒冰诀》和顾玄心留下的《断水掌》合在一起练了。他的掌法看着糙，却有股韧劲儿，像江边的芦苇，看着软，风再大也吹不断。”

殷长歌突然想起什么：“那白长老……她知道你用了顾玄心的名字吗？”

“她应该知道。”顾玄心望着洞外的雪，“当年在山门外，是她偷偷塞给我伤药，说‘往南走，别回头’。她是师父最信任的人，顾玄心的事，她不可能不知道。”

他突然想起白若雪在洞里被蛊虫淹没前的眼神，清亮得像寒月殿的冰灯。原来她那句“告诉江湖，你是清白的”，不止是为了师父，也是为了顾玄心——那个用性命护着他的人。

“对了，”殷长歌突然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刚才在暗门关上的前一刻，我好像看到白长老把这个扔了出来。”

那是个小小的竹管，里面塞着张卷起来的纸。顾玄心展开一看，上面是白若雪清秀的字迹，写着三行字：

“万蛊婆婆在寒月殿底养了母蛊，需冰魄剑才能除。

薛庭风身上的子蛊有解药，藏在他常摩挲的掌门令牌里。

玄心，行川——好好活下去。”

最后那句，字迹有些潦草，像是仓促间写的。顾玄心的指尖拂过“玄心”两个字，突然明白，白若雪早就知道他是谁。

她喊他“顾师弟”，喊他“行川”，喊他“玄心”，每一个名字里，都藏着对故人的念想。

“我们得回去。”

顾玄心突然站起身，胸口的伤还在疼，却抵不过心里的火，“白长老用命换我们出来，不是让我们逃命的。”

唐斩挑眉：“回去找魔宗拼命？就凭我们三个？”

他指了指自己发麻的手臂，又指了指殷长歌肿得老高的胳膊，“还有你这随时会吐血的身子？”

“不是拼命，是救人。”

顾玄心的目光落在竹管上，“白长老说，寒月殿底有母蛊。只要除了母蛊，那些中了子蛊的弟子就能得救。”

他想起薛庭风脖颈上的淡青色蛊纹，想起那些被蛊虫控制的寒霜弟子，想起顾玄心临死前说的“别报仇，好好活着”——或许，好好活着，不止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那些还没被黑暗吞噬的人。

“可是冰魄剑还在寒月洞，我们怎么拿到？”殷长歌问道。

顾玄心从怀里掏出那个油布包，里面是白若雪给他的《寒冰诀》第九重真迹和音螺。他摸出音螺，放在火边烤了烤，轻轻一吹——

里面传出个苍老的声音，带着咳嗽，却依旧温和：“行川吾徒，当你听到这音螺时，想必已知道真相。《寒冰诀》第九重，不在剑谱里，在人心间……你要记得，寒霜剑派的剑，是用来护人，不是用来杀人的……欲取冰魄，还需凝霜。”

是师父的声音。顾玄心的眼眶瞬间红了。

“师父说，第九重在人心间。”他握紧音螺，突然笑了，“我想，我知道怎么解开冰魄剑的守护阵法了。”

唐斩看着他眼里的光，突然觉得这雪洞好像没那么冷了：“怎么解？”

“用顾玄心教我的掌法，加上《寒冰诀》的内力。”顾玄心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他说过，他的掌法能断水，我的剑法能破冰，合在一起，能劈开天底下所有的阻碍。”

殷长歌也跟着站起来，虽然胳膊还在疼，眼神却亮得很：“那还等什么？我这剑，早就想尝尝魔宗护法的骨头硬不硬了！”

唐斩最后一个起身，他捡起火堆里最粗的那根枯枝，当作临时的拐杖：“走吧。不过说好了，打架的时候你们得护着我点，我这胳膊可还麻着呢。”

三人相视而笑，笑声从雪洞里飘出去，惊飞了枝头的雪。

寒月湖的水面上，云雾渐渐散了，露出一轮残月。月光照在冰面上，映出三个互相搀扶的身影，正一步步往云雾山的方向走去。

顾玄心走在中间，怀里揣着半块弟子牌和一枚寒梅玉佩。他能感觉到，心口的位置，那半块弟子牌似乎在发烫，像是有人在对他说：“行川，你看，我们终究还是回来了。”

他低头笑了笑，握紧了拳头。

这一次，他不仅要拿回冰魄剑，要除了母蛊，要还师父和顾玄心一个清白，还要让整个江湖都知道——

顾行川还活着。

顾玄心，也从未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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