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的灯光永远恒定,不分昼夜地散发着冰冷而洁净的白芒。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仪器运转时低沉的嗡鸣,交织成一种令人心头发紧的背景音。巨大的玻璃窗外,是寂静而压抑的走廊。文新冉如同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石像,蜷缩在离玻璃窗最近的那张硬塑椅子上。
她已经在这里守了整整一夜。
姿势几乎没有变过。
高大挺拔的身躯此刻佝偻着,双手紧紧交握抵在额前,仿佛在祈祷,又像是在拼命压抑着什么。散乱的长发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和微微颤抖的肩膀。身上那件沾染了暗褐色血迹和泪痕的昂贵睡袍,此刻皱巴巴地裹着她,像一层褪下的、象征着过往强势与失控的蛇蜕。
她的目光穿透冰冷的玻璃,死死锁定在病床上那个沉睡的身影上——闻映佑。
闻映佑躺在洁白的病床上,脸色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在灯光下显得异常脆弱。乌黑的长发松散地铺在枕上,衬得那张清丽的容颜失去了往日的疏离,只剩下一种易碎的宁静。她的左臂被小心地固定抬高,包裹着厚厚的无菌纱布,从肩膀一直延伸到小臂中段,像一件沉重而突兀的枷锁。纤细的手腕露在外面,皮肤下的青色血管清晰可见,连接着各种监护仪器的管线,屏幕上跳跃着平稳却令人揪心的数字和线条。
氧气面罩覆盖着她小巧的口鼻,随着她轻浅的呼吸,凝结起微小的雾气。
每一次雾气的凝结与消散,都牵动着文新冉心脏的抽痛。
她甚至不敢眨眼,生怕下一秒,那微弱的呼吸就会停止,那屏幕上平稳的曲线就会变成一条冰冷的直线。
恐惧。
一种深入骨髓、冰冷彻骨的恐惧,如同跗骨之蛆,从未离开过她。从看到鲜血喷涌而出的那一刻起,这种灭顶的恐惧就牢牢攫住了她的灵魂,将她过往所有的偏执、所有的暴戾、所有的掌控欲,都碾成了齑粉。此刻支撑着她没有彻底崩溃的,只有医生那句“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以及那监护仪屏幕上还在顽强跳动的数字。
她像一只被拔掉了所有尖牙利爪的困兽,只剩下最原始的、对失去的恐惧。佑佑……是她现在唯一能感知到的世界,是她沉浮在无边恐惧中唯一的浮木。
时间在冰冷的灯光下无声流逝。窗外的天色由浓黑转为深灰,又渐渐透出熹微的晨光。护士进出换药、记录数据,脚步声轻缓,却像重锤敲在文新冉紧绷的神经上。每一次门开合的声音,都让她如同惊弓之鸟般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巨大的恐慌和希冀,直到确认里面的人依旧安好,才又无力地垂下头,重复那无声的祈祷。
终于,在晨光彻底驱散走廊最后一丝昏暗时,主治医生带着几名助手走了过来。文新冉如同被电击般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扑到玻璃窗前,双手死死按在冰冷的玻璃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眼神里充满了卑微的祈求和无边的恐惧:“医生!她……她怎么样了?!”
医生透过玻璃看了看里面各项平稳的数据,又看了看文新冉这副失魂落魄、濒临崩溃的模样,眉头微蹙,但语气还算平和:“闻小姐的情况稳定下来了。失血性休克的危险期基本度过,伤口没有感染迹象,吻合的血管通畅。生命体征平稳。可以转入VIP病房继续治疗和观察了。”
转入病房!
这四个字如同天籁,瞬间在文新冉死寂的心湖中投下巨石!巨大的狂喜如同电流般流遍全身,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巨大的情绪冲击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死死抓住窗框,声音带着巨大的颤抖和哽咽:“谢……谢谢医生!谢谢……”
“但是,”医生话锋一转,神情严肃,“转入病房不等于痊愈。伤口很深,肌腱损伤需要长时间的康复训练。失血过多带来的虚弱也需要时间调养。最重要的是,病人需要绝对的静养和精心的护理!任何情绪上的剧烈波动、劳累、或者护理不当导致伤口感染、肌腱粘连,都可能造成永久性的功能障碍!明白吗?”
“明白!明白!”文新冉用力点头,如同最虔诚的信徒聆听着圣谕,眼神里充满了全然的敬畏和承诺,“我一定!我一定照顾好她!绝不让任何人、任何事打扰她!我保证!”
医生看着她那副恨不得把心掏出来保证的模样,微微叹了口气,点点头:“准备转病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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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P病房的光线柔和许多,巨大的落地窗被厚重的遮光帘隔绝了刺目的阳光,只留下床头一盏可调光的壁灯散发着暖黄色的、令人安心的光晕。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被淡淡的百合清香驱散了一些。
闻映佑被小心地安置在宽大柔软的病床上。她依旧在昏睡,但氧气面罩已经撤去,只留下鼻氧管,呼吸平稳绵长了许多。苍白的面容在暖光下也似乎恢复了一丝生气,只是眉头依旧微微蹙着,仿佛在睡梦中也能感受到手臂传来的隐痛。
文新冉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她已经换下了那身染血的睡袍,穿上了一套质地柔软的家居服,头发也简单地梳理过,但眼底浓重的青黑和憔悴的面容,依旧昭示着她内心的煎熬和疲惫。她的姿势极其僵硬,仿佛生怕自己一个细微的动作就会惊扰到床上的人。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一刻不停地落在闻映佑身上。从她微微起伏的胸口,到她包裹着纱布的手臂,再到她轻蹙的眉心。每一个细微的变化,都牵动着文新冉高度敏感的神经。
护士进来换药。动作轻柔而专业地解开层层纱布。当那道缝合的、狰狞而新鲜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中时,文新冉的身体猛地一颤!瞳孔骤然收缩!她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才勉强压抑住喉咙里那声痛苦的呜咽!
那么长!那么深!皮肉外翻,被黑色的缝合线粗暴地拉扯在一起!像一条丑陋的蜈蚣,盘踞在佑佑原本白皙无瑕的手臂上!那刺目的猩红仿佛再次在她眼前炸开!提醒着她,这是她一手造成的!是她那该死的冲动和失控带来的恶果!
巨大的痛苦和自责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猛地低下头,双手死死攥住自己的衣角,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护士换好药,重新包扎好,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便离开了。病房里再次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闻映佑轻浅的呼吸声和文新冉压抑的啜泣。
不知过了多久,病床上的人似乎被这细微的啜泣声惊扰,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轻轻颤动了几下,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琉璃般的眸子,初时带着一丝刚醒来的迷茫和雾气,随即,目光便下意识地、带着一丝探寻,落在了床边那个蜷缩着、颤抖啜泣的身影上。
“……冉……冉?”闻映佑的声音极其微弱,带着久睡后的沙哑和干涩。
这声微弱的气音,对于文新冉而言,却如同惊雷炸响!
她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巨大的恐慌!她像被烫到一样,手忙脚乱地胡乱抹着脸上的泪水,动作笨拙而慌张,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小心翼翼的颤抖:
“佑佑!你醒了?!你……你感觉怎么样?手……手疼不疼?渴不渴?要不要喝水?我……我……”
她语无伦次,巨大的喜悦和后怕交织在一起,让她完全失去了平日的条理。她下意识地想伸手去碰碰闻映佑,指尖却在距离她脸颊几厘米的地方猛地停住,如同触电般缩了回来!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她怕自己的触碰会带来疼痛,会惊扰到这来之不易的苏醒。
闻映佑静静地看着她。看着眼前这个憔悴不堪、泪眼婆娑、眼中只剩下无边恐惧和小心翼翼的女人。这还是那个在云端之巅暴怒掌掴妹妹、在走廊里歇斯底里的文新冉吗?那双总是燃烧着掌控欲火焰的眸子,此刻只剩下脆弱和全然的依赖,像一个做错了事、害怕被抛弃的孩子。
闻映佑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她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声音依旧微弱:“……不渴。别哭。”
“好!好!我不哭!我不哭!”文新冉立刻用力点头,胡乱地用手背擦着眼睛,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佑佑……你……你别说话……好好休息……我在……我就在这里守着……一步都不离开……” 她的话语充满了卑微的承诺和全然的依赖。
这时,林薇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保温桶,看到闻映佑醒了,脸上也露出惊喜:“闻小姐!您醒了!太好了!正好,文总特意让人熬了燕窝粥,温的,您现在能喝一点吗?”
文新冉立刻像是接到了圣旨,连忙接过保温桶,小心翼翼地打开。浓郁的米香和燕窝的清甜气息弥漫开来。她拿起勺子,舀起一小勺温度适中的粥,动作却显得异常笨拙和僵硬。她的手指因为紧张和恐惧而微微颤抖着,勺子里的粥液也随之晃动。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控制着手臂的颤抖,将勺子极其小心、极其缓慢地递到闻映佑唇边。眼神专注得如同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充满了全然的紧张和一种近乎卑微的讨好。
“佑佑……张嘴……慢点……”她的声音放得极低、极柔,带着哄劝的意味,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闻映佑看着她那双写满紧张和恐惧的眼睛,看着她微微颤抖的指尖,看着她笨拙而小心翼翼的动作……一股酸涩的暖流悄然漫过心田。她微微张开了苍白的唇。
温热的粥滑入喉咙,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和清甜。文新冉看着她咽下去,眼中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欣喜和满足,仿佛完成了一项了不起的任务!她连忙又舀起一勺,动作依旧缓慢而笨拙,却比刚才稳定了一丝丝。
一碗粥喂了大半,闻映佑微微偏开了头,示意够了。
文新冉立刻放下勺子,没有丝毫犹豫,拿起温热的湿毛巾,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闻映佑的嘴角,仿佛在擦拭一件价值连城的瓷器。她的指尖偶尔不经意地擦过闻映佑微凉的皮肤,带来一丝细微的痒意和暖流。
“累不累?要不要再睡会儿?”文新冉的声音带着全然的关切,目光一秒都不敢离开闻映佑的脸。
闻映佑微微摇头,目光落在自己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臂上,轻声问:“医生……怎么说?”
提到伤势,文新冉的身体几不可查地一僵!眼中瞬间掠过巨大的痛苦和恐惧!她强忍着翻涌的情绪,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努力保持平稳:“医生说……手术很成功!血止住了!血管也接好了!就是……就是伤口有点深,肌腱……有点损伤,需要好好养……不能动……不能用力……要……要康复训练……”她尽量用最平和的语气复述着医生的话,试图淡化那些可怕的词汇,但说到“肌腱损伤”时,声音还是抑制不住地哽咽了一下。
她猛地低下头,双手再次死死攥紧,肩膀微微耸动,巨大的自责如同潮水般再次将她淹没:“都怪我……佑佑……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我发疯冲过去……你也不会……” 她的话语破碎不堪,充满了深入骨髓的悔恨。
“不是你的错。”闻映佑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力量,打断了她的自责。她看着文新冉低垂的头颅,看着那微微颤抖的肩膀,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复杂的心疼,“是意外。别想了。”
她的宽容,却像一把更锋利的刀,刺在文新冉心上。文新冉猛地摇头,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不……就是我的错……是我控制不住自己……是我害你受伤……佑佑……你骂我……你打我……怎么样都行……别……别这样……” 她宁愿闻映佑愤怒地指责她,也不愿看到她如此平静地承受痛苦。
闻映佑没有再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像个无助的孩子般哭泣、忏悔。病房里只剩下文新冉压抑的啜泣声。
过了许久,文新冉的情绪才稍稍平复。她抬起头,脸上布满泪痕,眼神里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她拿起一个红润饱满的苹果,又拿起旁边锋利的水果刀。
“佑佑……我给你削个苹果……医生说……补充维生素……”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动作笨拙地开始削皮。
然而,当那冰冷锋利的刀刃反射着灯光,当苹果皮被削下,露出里面白色的果肉时,文新冉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
眼前仿佛瞬间闪过那块高速旋转、边缘锋利的玻璃碎片!闪过那喷涌而出的刺目猩红!闪过闻映佑倒下的身影!
“当啷!”
水果刀从她剧烈颤抖的手中滑落,掉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刺耳的声响!
文新冉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如同被瞬间冻结!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住了她的心脏!她猛地缩回手,仿佛那水果刀是烧红的烙铁!眼中充满了灭顶般的惊惶和无措!她看着自己空空如也、微微颤抖的手掌,又惊恐地看向病床上的闻映佑,仿佛那掉落的水果刀已经再次伤害了她!
“对……对不起……佑佑……我……”她语无伦次,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闻映佑的心被狠狠刺痛。她清晰地看到了文新冉眼中那瞬间的惊惧和创伤后的应激反应。那血色的一幕,不仅伤害了她的身体,更在文新冉的灵魂深处,烙下了无法磨灭的恐惧印记。
“没事。”闻映佑的声音放得极柔,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不用削了。就这样放着吧。”
她的平静像一股温泉水,缓缓流淌过文新冉紧绷恐惧的神经。文新冉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复,但眼中的惊惶未退,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无措地看着地上的水果刀,又看看闻映佑,不敢去捡。
林薇连忙上前,默默
地将水果刀捡起收好。
病房里再次陷入沉默。但这沉默,与之前不同。不再是压抑的死寂,而是流淌着一种无声的、带着痛楚的理解和小心翼翼的靠近。
阳光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温暖的光带。文新冉重新坐回椅子,她没有再试图做什么,只是将椅子挪得更近了一些,近到能清晰地感受到闻映佑轻浅的呼吸拂过她的手臂。
她伸出手,动作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握住了闻映佑没有受伤的右手。那手掌温热而柔软,带着让她安心的力量。她的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摩挲着闻映佑微凉的手背,仿佛在确认她的存在,又像是在汲取支撑自己不至于再次崩溃的力量。
闻映佑没有拒绝。她感受着手背上那带着颤抖的、小心翼翼的触碰,感受着那份全然的依赖和恐惧驱动的珍视。她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文新冉憔悴却异常专注的侧脸上。
文新冉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抬起头。四目相对。
那双曾经总是燃烧着火焰或冰封着强势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脆弱、小心翼翼和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那层名为“偏执”和“控制”的坚硬外壳,在那血色弥漫的瞬间,被彻底击碎、剥落,露出了下面最柔软、最不堪一击的内核——对失去闻映佑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这恐惧,如同一剂最猛烈的清醒剂,洗去了她灵魂深处所有的暴戾和疯狂。
留下的,是全然不同的文新冉。
一个只为闻映佑而存在的、恐惧驱动的、珍视顺从的文新冉。
闻映佑静静地看着她,看着那眼中毫不掩饰的脆弱和依赖。一股深沉的心疼,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被全然托付的沉重感,以及一丝……冰层悄然融化的暖意,缓缓漫过心田。
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收拢了手指,更紧地、回握住了那只冰冷颤抖的手。
这细微的动作,却像一道电流击中了文新冉!她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巨大惊喜!滚烫的泪水再次涌上眼眶,却不再是绝望的泪水,而是混杂着失而复得的狂喜和一种被接纳的巨大感动!她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贪婪地、更紧地回握着闻映佑的手,将脸轻轻贴在闻映佑的手背上,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濡湿了那微凉的肌肤。
阳光在地板上无声地移动。
病房里一片静谧。
只有两人交握的手,和那无声流淌的、名为“恐惧”与“珍视”的暖流,在空气中悄然弥漫。
这一刻,坚冰消融,荆棘退去。
那血色换来的清醒,终于让她们的关系,在伤痛与守护中,发生了不可逆转的质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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