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的消毒水气味顽固地盘踞在空气中,被暖黄色灯光晕染开的静谧里,闻映佑的呼吸轻缓绵长。文新冉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姿态是前所未有的驯顺。她甚至不敢完全靠在椅背上,脊背挺得笔直,仿佛正在接受某种无声的审判。她的眼睛一瞬不瞬地凝在闻映佑脸上,又时不时极快地扫过那裹着厚厚纱布的手臂,每一次目光触及那抹刺眼的白色,她的瞳孔都会细微地收缩一下,呼吸也跟着窒住片刻。
她的手里捧着一本摊开的书,是闻映佑常看的诗集。她试图念给她听,用她能发出的最轻柔的声音,但效果惨不忍睹。
“……‘当群鸟……当群鸟……’,”文新冉的声音干涩紧绷,如同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她卡在了一个极其简单的词上,眉头紧锁,眼神焦灼地扫过书页,仿佛那上面爬满了无法理解的咒文,“……‘当群鸟……’”
“是‘当群鸟的翅膀拍打着四月阴霾的天空’。”闻映佑的声音很轻,带着刚醒不久的低哑,却像一股清泉,瞬间化解了文新冉的窘迫。
文新冉猛地松了口气,随即是更深的窘迫,脸颊微微发烫:“对……对,是翅膀拍打……四月……阴霾……”她像个蹩脚的小学生,磕磕绊绊地重复着,试图找回一点流畅的节奏,然而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块,从她紧绷的喉咙里艰难地滚落。
林薇端着一碗刚熬好的药膳汤,小心翼翼地走进来,浓郁的草药混合着骨头的香气在病房里弥漫开。文新冉像是找到了救星,立刻放下诗集,几乎是带着点感激地接过林薇手中的汤碗。
“佑佑,该喝汤了。”她声音放得极柔,舀起一小勺,放在唇边仔细地、反复地吹着,直到确信温度刚好,才屏住呼吸,手臂带着肉眼可见的紧张颤抖,极其缓慢地递向闻映佑的唇边。她的眼神专注得近乎偏执,仿佛这勺汤承载着整个世界。
就在勺尖即将碰到闻映佑苍白的嘴唇时,病房门被无声地推开了一道缝隙。动作很轻,带着一种犹豫不决的试探。
文新冉所有的动作瞬间冻结!那勺汤悬停在半空,细微的涟漪在汤面上漾开。她背对着门口,身体却在一瞬间绷紧如拉满的弓弦,肩膀几不可查地向上耸起。她甚至没有回头,但握着勺柄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死白,细微的颤抖再也无法抑制,几滴温热的汤汁溅落在雪白的被单上,晕开几点刺目的淡黄。
病房里的空气骤然凝固了。林薇也察觉到了异样,目光越过文新冉僵硬的背影,看到了门口站着的人,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惊讶。
门口站着的是文孑晗。
她看起来和之前那个染着亮粉色头发、穿着铆钉破洞装的叛逆少女判若两人。头发已经染回了柔顺的黑色,随意地扎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身上穿着一件简单的米白色毛衣和牛仔裤,洗去了铅华,显露出原本的清丽轮廓。只是那双眼睛,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和一丝未散的倔强,此刻正落在病床上闻映佑受伤的手臂上,眼神复杂难辨,有关切,有震惊,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她的目光只在文新冉僵硬的背影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便迅速移开,仿佛那里是一片灼人的禁区。她看向闻映佑,声音有些干涩,带着点不自然的拘谨:“佑佑姐……你,好点了吗?”
闻映佑的目光平静地迎向文孑晗,微微点了点头,声音温和:“好多了,别担心。”她眼角的余光扫过文新冉紧绷的侧影,心中无声叹息。
文新冉依旧维持着那个递勺子的姿势,一动不动,如同石化。整个背影散发出一种强烈的抗拒和巨大的不安,仿佛门口站着的不是她的妹妹,而是一个随时会引爆她脆弱神经的恐怖之源。她甚至不敢回头,不敢去看文孑晗的眼睛,那声“断绝关系”的嘶喊如同淬毒的冰锥,至今还深深扎在她的心脏上,每一次想起都带来彻骨的寒痛和恐惧。
闻映佑轻轻抬起没有受伤的右手,极其自然地、带着安抚意味地,覆在了文新冉紧握着勺柄、因用力而骨节突出的那只手上。微凉的指尖触碰到她紧绷滚烫的皮肤。
文新冉猛地一震,如同触电般,僵硬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松弛了一点点。她终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如履薄冰的谨慎,将那勺汤送到了闻映佑唇边。闻映佑顺从地喝下,目光却越过文新冉的肩膀,看向站在门口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的文孑晗。
“孑晗,进来坐吧。”闻映佑的声音平静无波,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外面冷。”
文孑晗迟疑了一下,目光再次飞快地掠过文新冉那始终背对着她、散发着冰冷抗拒气息的身影,咬了咬下唇,最终还是迈步走了进来。她的脚步放得很轻,每一步都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刻意绕开了文新冉所在的那一侧,选择在床尾稍远一点的位置站定。她垂着眼,双手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病房里的气氛沉闷得几乎令人窒息。
文新冉机械地舀着汤,喂给闻映佑。她的动作比刚才更加僵硬,每一次抬手都带着一种沉重的滞涩感。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道目光的存在,那目光如同无形的芒刺,扎在她的背上,让她坐立不安,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喂汤的动作几乎成了她逃避现实、维持最后一丝体面的唯一支点。
闻映佑将她的紧绷和痛苦尽收眼底。她咽下口中的汤,看着文新冉低垂的、掩藏着惊涛骇浪的眼睫,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病房里,是对文孑晗说的,目光却带着一种温柔的穿透力,落在文新冉苍白脆弱的侧脸上:
“孑晗,你姐姐这几天……几乎没怎么合过眼。”闻映佑的声音像羽毛拂过紧绷的琴弦,“我醒来之前,她就一直守在ICU外面,像个……丢了魂的木头人。医生说我脱离危险的时候,她……”闻映佑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个场景,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她抱着我,浑身抖得不成样子,眼泪流得止不住,一遍遍地说‘别吓我’……像个迷路的孩子找到了唯一的依靠。”
文新冉舀汤的动作猛地顿住!勺子磕碰在碗沿,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她低着头,长发垂落,遮住了她瞬间泛红的眼眶和剧烈颤抖的嘴唇。闻映佑平静的话语,像一把最精准的手术刀,轻易剖开了她强撑的坚硬外壳,将那夜最不堪、最恐惧、最脆弱的模样赤裸裸地呈现在文孑晗面前。巨大的羞耻感和无处遁形的痛苦瞬间攫住了她,让她恨不得立刻消失在原地。
文孑晗也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她看着姐姐那微微颤抖、极力压抑着什么的背影,听着闻映佑口中描述的那个“丢了魂的木头人”、“迷路的孩子”……这和她记忆里那个永远高高在上、掌控一切、暴怒时如同雷霆的姐姐形象,产生了剧烈的、令人眩晕的割裂感。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闷闷地疼。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闻映佑的目光转向文孑晗,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实力量:“还有昨晚,”她微微侧头,看向床头柜上那个被细心擦拭过、却依旧能看出摔痕的保温桶,“你姐姐……大概是太累了,手抖得厉害,连保温桶都拿不稳,摔在了地上。里面的汤洒了,烫到了她的手背。”闻映佑的目光落在文新冉下意识蜷缩起来、掩藏在衣袖下的右手上。
文新冉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瑟缩了一下,那只手藏得更深了。
文孑晗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闻映佑的目光,落在了文新冉那只试图隐藏的手上。她似乎能看到衣袖掩盖下可能存在的红肿。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感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发热。她想起了小时候自己发烧,姐姐也是这样笨拙又固执地守在她床边,不小心打翻了水杯烫到手,却一声不吭,只笨拙地用冷水冲了冲,又继续给她换毛巾……那些被她刻意遗忘在愤怒角落里的、属于姐姐的笨拙温柔,此刻猝不及防地翻涌上来,撞得她心口生疼。
闻映佑看着文孑晗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继续平静地说道:“她疼得手都在抖,却第一时间不是去看自己的手,而是惊慌失措地问我有没有被溅到,有没有被吓到……仿佛烫到的是我,而不是她自己。”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敲打在两个沉默的人心上。
病房里陷入一种更深沉的寂静。只有加湿器发出极其微弱的嗡鸣。空气仿佛变成了粘稠的胶质,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沉甸甸的情绪。
文孑晗垂在身侧的手,指尖深深掐进了掌心。她看着姐姐那依旧固执地背对着她、却显得异常单薄脆弱的背影,看着那微微耸动的肩膀,听着闻映佑口中那个在ICU外崩溃、为一点烫伤就惊慌失措的姐姐……长久以来积压在心底的怨恨、愤怒和委屈,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冰层,发出了不堪重负的碎裂声。
她一直以为姐姐是铜墙铁壁,是冷酷无情的暴君。可闻映佑的描述,却让她看到了铜墙铁壁下的血肉模糊,看到了暴君面具后面那个早已被恐惧和创伤啃噬得千疮百孔的灵魂。那个在父母骤然离世后,独自扛起风雨飘摇的家业、还要拉扯年幼妹妹的少女……她经历了什么?承受了什么?才变成了如今这样偏执到病态的模样?
那些被恨意掩盖的、属于姐妹之间最原始的血脉牵绊,如同深埋地下的种子,在冰层裂开的缝隙中,悄然萌发出一丝微弱却无法忽视的嫩芽。
文新冉死死低着头,闻映佑平静的叙述像一把把烧红的刀子,反复凌迟着她最后一点尊严。她感觉自己在妹妹面前彻底被剥光了,那些最狼狈、最不堪、最脆弱的时刻,被闻映佑以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揭露出来。巨大的羞耻和痛苦让她几乎窒息,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她猛地放下汤碗,动作仓促得差点再次打翻,几乎是逃也似的站起身,声音破碎而紧绷:
“我……我去看看药煎好了没有……”她甚至不敢看任何人,低着头,脚步虚浮地、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病房,那背影仓皇得如同败军之将。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走廊的光线。病房里只剩下闻映佑和文孑晗,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去的、属于文新冉的崩溃气息。
文孑晗依旧站在原地,目光有些茫然地停留在那扇紧闭的门上,仿佛还能看到姐姐刚才狼狈逃离的身影。许久,她才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低声问闻映佑,更像是在问自己:
“她……她真的……那么害怕吗?”
闻映佑的目光落在文孑晗写满复杂情绪的脸上,轻轻点了点头,琉璃般的眸子里是洞悉一切的平静:“恐惧失去,是她所有行为的根源。失去父母……失去你……现在,是失去我。”她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那恐惧太深了,深到盖过了理智,扭曲了她的爱,让她只能用控制来填补内心的空洞,以为抓紧了,就不会再失去。”
她微微侧头,目光柔和地看向文孑晗:“你冲出去,拉着周轩跑开,喊着要和她断绝关系的时候……孑晗,你知道吗?”闻映佑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直抵人心的力量,“你姐姐整个人都空了。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要不是我扶着她,她可能当场就倒下去了。那一刻,她眼睛里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片……死寂的绝望。”
文孑晗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闻映佑的话语狠狠刺中。她清晰地记得自己当时被愤怒和羞辱冲昏了头脑,那句“断绝关系”几乎是嘶吼着脱口而出。可她从未想过,也没敢去想,这句话落在姐姐耳朵里,会是什么样子。她只看到了姐姐的暴怒和掌控,却从未真正理解过那份掌控之下,是怎样一片恐惧的深渊。此刻,闻映佑平静的描述,像一面冰冷的镜子,让她清晰地照见了自己那句决绝话语带来的毁灭性杀伤力——那几乎是将姐姐推下了悬崖。
一股强烈的、混杂着悔恨和刺痛的感觉猛地攫住了她,让她呼吸困难。她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嘴,眼眶瞬间红透,大颗大颗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我……我当时太生气了……她打了我……还那样骂周轩……我……”文孑晗的声音哽咽破碎,泪水汹涌,她试图为自己辩解,却发现那些理由在闻映佑平静的目光和姐姐那崩溃的背影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我没想……没想真的……” “断绝关系”那四个字,此刻却沉重得让她无法说出口。
闻映佑没有打断她,只是静静地等她宣泄情绪。直到文孑晗的哭声渐渐转为压抑的抽泣,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温和力量,却直指核心:
“孑晗,愤怒和反抗,本身没有错。错的是方式。”闻映佑的目光清澈而平静,“染粉头发,穿铆钉装,故意接近周轩高调挑衅……这些,除了更加激怒她,让她陷入更深的恐慌和失控,让她更用力地想要抓住你、控制你,还带来了什么?”她微微停顿,留给文孑晗思考的空间,“你想要的自由,真的通过这种方式得到了吗?还是……落入了另一个让你同样窒息的境地?”
文孑晗的哭声戛然而止,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闻映佑,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被戳中心事的震动。闻映佑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被愤怒和委屈蒙蔽的思绪。她想起了周缘看似优雅温和实则无处不在的干涉,想起了在周轩身边时那种隐约的、如同被另一种丝线缠绕的不自在感……她所追求的“自由”,在激烈的反抗之后,似乎并未真正降临,只是换了一个形状不同的牢笼。而她的反抗方式,更像是一把双刃剑,不仅深深伤害了姐姐,也让自己伤痕累累。
闻映佑看着她的眼神,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放得更柔:“你姐姐的方式错了,错得离谱,伤害了你,也伤害了她自己。但孑晗,你有没有想过,用错误去对抗错误,最终只会让所有人都陷在泥潭里,谁也得不到解脱?”
文孑晗怔怔地站在那里,泪水无声地滑落。长久以来支撑着她激烈反抗的某种坚硬的东西,似乎在闻映佑平静的话语和姐姐那仓皇逃离的脆弱背影面前,开始无声地瓦解、崩塌。一种深沉的疲惫和茫然席卷了她。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审视自己那披着“反抗”外衣的行为,里面包裹着的,除了被压抑的愤怒,是否也掺杂着一种对姐姐、对过往伤痕的……报复?一种试图让对方也尝尝自己痛苦的扭曲快感?
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
“我……”文孑晗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茫然,“我不知道……佑佑姐……我只是……只是觉得快要被她勒死了……我喘不过气……”她像个迷路的孩子,无助地看向闻映佑。
“我知道。”闻映佑的声音带着理解,“那种窒息感是真实的。所以,你需要的是空间,是尊重,是作为一个独立个体被看见的权利。而不是通过‘变坏’、通过伤害自己或伤害对方来证明什么。”她的目光温和而坚定,“真正的自由,不是逃离某个人,而是找到自己内心的力量,清晰地表达你的边界,然后,坚定地守护它。用一种……让彼此都能活下去的方式。”
文孑晗的眼中,迷茫和震动交织。闻映佑的话如同在混沌的黑暗中点燃了一盏微弱的灯,虽然不能瞬间照亮所有,却清晰地指出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方向——一条不需要鲜血淋漓、不需要两败俱伤也能通往自由的可能路径。这想法本身,就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全新的希望。
病房外,长长的走廊尽头,靠近开水间的角落阴影里。文新冉并没有真的去看药。她只是背靠着冰冷坚硬的墙壁,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下滑,最终无力地蜷坐在光洁冰冷的地面上。昂贵的家居服布料摩擦着地面,她也浑然不觉。
她把脸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里,肩膀剧烈地、无声地耸动着。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膝盖处的布料,留下深色的印记。身体里仿佛有无数根针在同时攒刺,痛得她无法呼吸。
闻映佑在病房里对孑晗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穿透薄薄的门板,狠狠扎进她的耳朵里,扎进她的心上。
“恐惧失去……是所有行为的根源……”
“失去父母……失去你……失去我……”
“恐惧太深……扭曲了爱……只能用控制填补……”
“你喊断绝关系……她眼睛里只有死寂的绝望……”
这些话语,无比精准地剖开了她一直试图掩藏、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内心深渊。将她最不堪、最脆弱、最丑陋的病灶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在……她最害怕失去的妹妹面前!羞耻、痛苦、悔恨、恐惧……无数种情绪如同沸腾的岩浆,在她胸腔里疯狂冲撞、灼烧!她感觉自己像个被扒光了衣服游街示众的囚徒,所有肮脏的伤疤都被迫展示给最不想面对的人看。
巨大的痛苦让她几乎蜷缩成一团,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她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试图用肉体的疼痛来转移那几乎要将她撕裂的心痛,齿痕深深陷入皮肉,渗出殷红的血丝也毫无所觉。
佑佑……为什么要说出来?为什么要告诉孑晗?她宁愿孑晗恨她,恨那个冷酷、暴戾、掌控一切的姐姐!也好过让她看到自己这副被恐惧吞噬、卑微如尘、狼狈不堪的可怜虫模样!这比当众掌掴她、辱骂她,更让她感到无地自容,更让她觉得……彻底失去了作为姐姐的最后一点尊严和体面。
就在她被铺天盖地的羞耻感和痛苦彻底淹没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像一道惊雷在她混乱的思绪中炸响。
文新冉的身体瞬间僵住!所有的呜咽和颤抖都在刹那间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她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猛地抬起头,沾满泪水的脸上是未及掩饰的惊惶和狼狈。透过朦胧的泪眼,她看到妹妹文孑晗正站在病房门口,目光穿过不算长的走廊,直直地落在她蜷缩在角落阴影里的身影上。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凝固了。
文孑晗脸上的泪痕未干,眼睛红肿,眼神里却不再是愤怒和怨恨,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文新冉从未见过的情绪——震惊、茫然、还有一丝……被深深刺痛后的无措。她显然看到了文新冉此刻最狼狈、最脆弱、最不想被人看见的模样。
文新冉脑中轰然一片空白!极致的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灭顶!她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想要从地上爬起来,想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注视!然而,身体却因为长时间的蜷缩和情绪的剧烈波动而麻木僵硬,脚下一个踉跄,非但没站起来,反而狼狈地向旁边歪倒,手肘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
“呃……”剧痛让她闷哼出声,额角瞬间渗出冷汗,脸上血色尽褪。
“姐!”一声下意识的惊呼脱口而出,带着连文孑晗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和担忧。她几乎是本能地向前冲了两步,但随即又猛地停住,双手无措地停在半空,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犹豫。她想上前,却又被过往的伤害和此刻巨大的冲击钉在了原地。
文新冉听到那声久违的、带着关切的“姐”,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电流击中。她挣扎着扶着墙壁想要站稳,顾不上手肘的剧痛,胡乱地用袖子抹着脸上的泪水,试图挽回一点破碎的尊严,动作仓惶得像个做错了事被当场抓住的孩子。她不敢再看文孑晗的眼睛,目光慌乱地扫过地面,语无伦次,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我没事……只是……只是不小心……绊了一下……药……药可能快好了……我去看看……”她一边说着,一边狼狈地试图绕过文孑晗,只想立刻逃离这个让她无地自容的地方。她低着头,脚步虚浮踉跄,只想尽快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就在她即将与文孑晗擦肩而过时,文孑晗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猛地定格在文新冉的脚踝处。
那里,浅色的家居裤脚被蹭起了一小截,露出了脚踝上方一小片皮肤。一片刺目的、触目惊心的红肿水泡,正狰狞地覆盖在那片皮肤上!水泡边缘泛着红,有些地方甚至已经破皮,渗出淡黄色的组织液,显然是刚被严重烫伤不久!那伤痕在文新冉苍白皮肤的映衬下,显得尤为可怖。
文孑晗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她猛地想起闻映佑刚才在病房里平静的话语——“……烫到了她的手背……疼得手都在抖,却第一时间不是去看自己的手,而是惊慌失措地问我有没有被溅到……”
原来是真的!而且远比闻映佑轻描淡写描述的更加严重!这根本不是手背!是脚踝!那么一大片!她竟然就这样忍着剧痛,像没事人一样,还要强撑着来喂汤,还要在妹妹面前强装镇定?!
巨大的冲击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文孑晗!长久以来筑起的怨恨高墙,在这一刻被眼前这片真实而惨烈的伤痕,以及姐姐那强忍剧痛、狼狈逃窜的背影,轰然冲开了一道巨大的缺口!
“你的脚!”文孑晗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尖利和颤抖,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文新冉急于逃离的手臂!指尖传来的触感滚烫而紧绷。
文新冉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和质问吓得浑身一僵!如同惊弓之鸟,猛地抽回自己的手臂,像被烙铁烫到一样。她下意识地将烫伤的脚踝往裤腿里缩,试图遮掩,脸上血色尽失,只剩下惊惶和狼狈:“没……没事!不疼!真的!我……我……”她语无伦次,只想挣脱妹妹的手,逃离这让她窒息的境地。
“都烫成这样了还没事?!”文孑晗看着姐姐那副极力否认、拼命躲闪的样子,看着她脚踝上那片狰狞的水泡,一股混杂着愤怒、心疼和巨大酸楚的情绪猛地冲上头顶!那愤怒不再是针对姐姐的掌控,而是针对她这种对自己身体近乎自虐般的忽视和隐瞒!她不管不顾地再次抓住文
新冉的手臂,这次用了更大的力气,声音带着哭腔,几乎是吼了出来,眼泪再次夺眶而出:“你还要骗人到什么时候?!给我看看!”
她的力气出乎意料的大,文新冉被她拉扯得一个趔趄,差点再次摔倒。拉扯间,文孑晗清晰地看到文新冉因为剧痛而瞬间扭曲了一下的苍白面容和额角渗出的冷汗。
“别……孑晗……别管我……脏……”文新冉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哽咽,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被当众揭穿,巨大的羞耻感和那无法言说的恐惧让她只想把自己蜷缩起来,消失掉。她徒劳地挣扎着,眼泪再次汹涌而出,混合着之前的泪痕,狼狈不堪。
“脏什么脏!”文孑晗的眼泪也流得更凶,她看着姐姐这副样子,心口像是被塞满了浸透酸水的棉花,又堵又疼。她不再试图去看那伤口,而是紧紧抓着文新冉的手臂,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哽咽和命令:“走!去找护士!现在就去处理!你难道想让它烂掉吗?!”
她半拖半拽地,几乎是架着浑身脱力、精神也濒临崩溃的文新冉,踉踉跄跄地朝着护士站的方向走去。文新冉不再挣扎,只是低着头,泪水无声地流淌,身体因为疼痛和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微微颤抖,任由妹妹支撑着她前行。她甚至不敢去看孑晗此刻的表情,那紧抓着她手臂的力道,像一道滚烫的枷锁,也像……溺水时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走廊的灯光将她们相互依偎又相互拉扯的身影长长地拖在地上。那身影充满了狼狈、痛苦和一种极其复杂的羁绊,却也奇异地……撕开了长久以来横亘在姐妹之间那层厚重冰幕的第一道裂缝。裂缝之下,是滚烫而真实的血肉与痛楚。
护士站的值班护士看到文孑晗几乎是架着脸色惨白、泪流满面的文新冉过来,又看到她脚踝上那片触目惊心的烫伤,吓了一跳,连忙让她们坐下处理。
当护士小心地剪开文新冉被药液浸透黏在伤口上的裤脚,露出下面那片更完整的、红肿水泡、甚至有些地方已经破溃渗液的烫伤时,文孑晗倒抽了一口冷气,胃里一阵翻搅,差点呕出来。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自己惊叫出声,眼泪却流得更凶了。她无法想象,姐姐是怎么忍着这样的剧痛,还能在佑佑姐面前表现得若无其事,还能去端汤喂药!
护士熟练地进行着清创、消毒、上药、包扎。碘伏棉球擦过破溃的皮肤时,文新冉的身体猛地一颤,牙关紧咬,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额头上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但她始终低着头,没有去看自己血肉模糊的伤口,也没有看身边的妹妹,仿佛那具正在被处理的身体不是自己的。
文孑晗站在一旁,看着姐姐因为剧痛而微微抽搐的侧脸,看着她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甚至掐出血痕的手,看着她无声流淌的眼泪……那些激烈反抗时积攒的恨意和愤怒,此刻如同烈日下的冰雪,消融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心疼和一种深沉的无力感。
护士包扎完毕,交代了注意事项和换药时间。文孑晗低声应着,一一记下。护士离开后,小小的处置室里只剩下姐妹两人,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药膏的苦涩气味。
文新冉依旧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只被白色纱布层层包裹起来的脚踝,像个等待审判的囚徒。她不敢抬头,不敢去看妹妹的表情,巨大的羞耻感和那深入骨髓的恐惧(怕看到妹妹眼中残留的恨意和鄙夷)让她只想把自己缩进地缝里。
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就在文新冉以为这沉默会将她彻底吞噬时,一个极其轻微、带着浓重鼻音和一丝不易察觉别扭的声音,如同蚊蚋般响起,轻轻地钻进她的耳朵里:
“还……还疼吗?”
文新冉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她难以置信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泪水模糊的视线里,她看到妹妹文孑晗就站在她面前,微微侧着脸,似乎不太敢完全直视她,脸颊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眼神有些躲闪,却不再冰冷,里面清晰地映着……担忧。
那瞬间的担忧,像一道微弱却真实的光,骤然刺破了文新冉心中厚重绝望的阴霾!
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和一种灭顶般的委屈感瞬间淹没了她!长久以来强撑的坚硬外壳彻底崩塌,她再也无法抑制,像个终于被允许哭泣的孩子,猛地伸出手,一把紧紧抱住了文孑晗的腰!将脸深深埋进妹妹柔软温暖的毛衣里,失声痛哭!
“孑晗……对不起……对不起……姐姐错了……姐姐真的错了……别不要我……别不要姐姐……” 她的哭声嘶哑破碎,充满了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无尽的悔恨,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滚烫的泪水迅速濡湿了文孑晗胸前的衣料,“我怕……我真的好怕……怕你和爸妈一样……突然就不见了……我怕得要死……”
那紧抱的力道大得惊人,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最后浮木般的绝望和依恋。文孑晗被她抱得一个趔趄,身体瞬间僵硬。过往那些被强迫、被控制的窒息感似乎又要翻涌上来,让她下意识地想推开。然而,颈窝处传来的滚烫湿意和姐姐那发自灵魂深处的、充满恐惧和悔恨的哭泣,却像一只无形的手,牢牢地攥住了她的心脏。
那哭声里,没有一丝一毫过往的强势和控制,只剩下全然的脆弱、卑微的祈求和无边无际的恐惧。这哭声,比任何解释和道歉都更有力量,直直地撞进了文孑晗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她僵硬的身体,在姐姐绝望的哭泣和紧抱中,一点点软化下来。她缓缓地、迟疑地抬起手,动作有些笨拙,最终,轻轻地、带着一种试探性的安抚,落在了文新冉因为哭泣而剧烈颤抖的背上。
“……别哭了……”文孑晗的声音很轻,带着浓重的鼻音,还有些僵硬和不自然,却清晰地传递着一种信号——坚冰初融的信号,“……护士说了……伤口不能沾水……也不能……情绪太激动……”她别扭地说着关心的话,掌心下姐姐瘦削脊背的颤抖,让她鼻子又是一酸。
文新冉的哭声在妹妹笨拙的安抚下,渐渐转为压抑的抽泣。她依旧紧紧抱着孑晗,仿佛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但情绪的巨大宣泄和妹妹那并未推开她的回应,像一剂强效的安抚剂,让她紧绷到极致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懈。
“嗯……嗯……”她像个得到保证的孩子,在孑晗怀里用力点着头,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一丝卑微的讨好,“我不哭……我听话……孑晗别走……”
文孑晗感受着怀里这个高大却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姐姐,感受着她全然的依赖和恐惧,心中百感交集。怨恨的坚冰在泪水的冲刷下悄然消融,露出底下被掩盖已久的、血脉相连的柔软河床。她轻轻拍着文新冉的背,动作依旧有些生涩,却不再抗拒。
“我不走……”文孑晗低声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像一句重逾千钧的承诺,落在了文新冉支离破碎的心上。
走廊尽头,病房门口。闻映佑不知何时已经悄然下床,她扶着门框,安静地站在那里。苍白的脸上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琉璃般的眸子却异常清亮,静静地看着处置室门口那对紧紧相拥、泣不成声的姐妹。
她的目光落在文新冉被纱布包裹的脚踝上,又落在文孑晗那带着泪痕却不再冰冷的侧脸上,最后,落在她们紧紧相拥的身影上。
那身影依旧带着伤痛和泪水的痕迹,却不再只有对抗和撕裂。那紧紧相拥的姿态,笨拙的安抚,别扭的关心,卑微的祈求……所有的一切,都交织成一种无声的语言。
冰层之下,被血色唤醒的暖流,终于艰难地,冲破了第一道坚固的阻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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