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里外一剑来

雪停得突兀，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从天上拽走最后一丝白。子夜的山脊裸露在月光下，泛着青铁般的冷光。阿执踩着冻硬的土埂，竹剑贴在背后，剑骨与脊骨之间隔着一层薄薄的衣，却仍能感到彼此的温度——那是金与血互相试探的战栗。

　　他要去的地方是“落星坡”。

　　白日里，外门弟子们背地里传：坡顶有口残剑冢，冢里埋着无名山开派祖师的断剑。剑折三千年，剑尖却仍在三千里外日夜巡游，专斩不守规矩的星影。谁若在复测前夜擅闯，便能得其一缕剑意，自此剑骨通明。

　　但擅闯者十死无生——上一个活着回来的，如今坐在藏经阁顶层，成了执笔写命批的瘦长老。

　　阿执本不想去。可就在方才，他替瘦高少年阖眼时，指尖触到的那道剑伤里残留的气息，与竹剑裂纹中的金线同源。有人先行一步，借“落星剑意”杀人。

　　若不抢先，下一个被斩的便是自己。

　　……

　　落星坡在无名山阴面，崖壁如削。阿执绕开巡夜童子，借温泉溢出的雾气掩形。崖底有条废弃栈道，木板朽断，铁索覆冰。他解下腰带缠在掌心，踩着残桩下行。一步一响，冰粒坠进深渊，久久不闻回声。

　　半柱香后，脚下出现一块天然石坪，方圆十丈，积雪寸许。坪中央竖着半截石碑，碑面裂纹纵横，像被雷霆劈过。碑后便是残剑冢——其实只是乱石堆成的小丘，石缝间插满断剑残刃，锈迹斑斑，却无一柄完整。

　　风从崖口灌入，卷起雪尘，也卷起剑冢深处若有若无的啸鸣。那声音极细，像针尖划过瓷面，却让人耳膜生疼。阿执按住胸口，星印随啸鸣起伏，摇光星芒忽明忽暗。

　　“来了。”

　　一个声音在风里响起，沙哑得像是锈铁磨过锈铁。

　　石坪对面的阴影里走出一个人。黑布蒙眼，灰衣洗得发白，右手提着一盏青皮灯笼，灯笼无火，却照出他脚下三尺雪地。左手反握一柄断剑，剑长不足两尺，断口参差，剑身却澄澈如水，映出阿执微微收缩的瞳孔。

　　“守冢人？”阿执问。

　　蒙眼人侧头，仿佛在“看”他，又像透过他看向更远的地方：“我守的不是冢，是剑。”

　　“我来取剑意。”

　　“三千里外，一剑来回，只斩该斩之人。”蒙眼人抬手，灯笼微倾，青光在雪上投出一道笔直的线，“踏过此线者，生死自负。”

　　阿执没有犹豫，右足跨过青光。几乎同时，蒙眼人手中的断剑发出一声清越龙吟，剑尖明明未动，却有一道无形剑气破雪而来，直指阿执眉心。

　　剑气未至，眉心已裂出一道血线。阿执旋身拔剑，竹剑横挡，金线自裂纹中激射而出，与无形剑气轰然相撞。

　　“叮——”

　　没有火星，只有一圈雪浪炸开，石坪积雪瞬间被削去三寸，露出下方青黑色的岩面。阿执虎口迸血，竹剑却未断，反而借这一击之势，剑骨震颤，发出低沉共鸣，像饥饿已久的兽终于尝到血味。

　　蒙眼人微微点头，手腕一转，断剑斜挑。第二道剑气不再是线，而是弧，半月形，宽约丈许，贴着雪面横扫。阿执屈膝，足尖点地，整个人向后滑出，雪尘翻涌间，他看见那道剑弧所过之处，积雪化作细粉，连岩面都被犁出一道光滑的沟。

　　“借星力御剑，不错。”蒙眼人声音里第一次有了情绪，“可惜，只是借力，不是己力。”

　　阿执不语，左手并指抹过剑脊。鲜血沿裂纹渗入，金线瞬间转为赤红，星印同时大亮，摇光星芒透体而出，在他背后凝成一道虚幻的星图。星图只展开一半，七颗星位里，摇光独明，其余六星黯淡如死。

　　“半张星图，也敢来落星坡？”蒙眼人低笑，断剑高举，剑尖直指夜空。

　　刹那间，风停了。

　　雪粒悬浮在半空，像被无形之手按了暂停。

　　一道真正的剑光自天穹垂落，细若发丝，却亮得令人目盲。剑光未至，石坪边缘已“噼啪”开裂，蛛网般的裂痕瞬间蔓延至阿执脚下。

　　那是三千里外巡游的本命剑尖，应召而来。

　　阿执闭上眼。

　　他听见自己心跳，听见星印里血液奔涌，听见竹剑深处传来极轻的“咔”——裂纹最深处，有什么东西挣脱了最后一层锈壳。

　　睁眼。

　　他踏前一步，竹剑由下而上挑起，没有招式，只是最简单的“挑灯”。

　　剑骨共鸣。

　　背后半张星图里，摇光星芒骤然暴涨，化作一柄金色小剑，与他手中竹剑重合。

　　两剑相触，无声。

　　雪粒重新坠落，却不再是雪，而是细碎的星屑。

　　三千里外的那缕剑光停在阿执眉心前一寸，被金色小剑的剑尖抵住。光丝颤抖，发出不甘的嗡鸣，最终“啵”地一声碎成光雨，纷纷扬扬落在石坪，凝成一层薄霜。

　　霜上有一行脚印，从剑冢深处延伸而来，停在阿执面前。

　　脚印尽头，蒙眼人单膝跪地，手中灯笼已熄，断剑横陈膝上，剑身布满裂痕，像被雷霆劈过的枯枝。

　　“剑意已出，能接一招，算你过关。”

　　他抬手，指尖在断剑裂痕处一抹，一缕极细的金丝被抽出，宛如活物，在空中蜿蜒片刻，倏地没入阿执竹剑。

　　竹剑裂纹瞬间愈合，剑身透出温润青光，剑脊那只眼睛，终于完全睁开，瞳孔深处，一点摇光寒芒流转不息。

　　蒙眼人起身，背对剑冢，声音散在风里：“本命剑尖折于三千年前的天渊，残意巡游至今，只为寻一执剑人。你既接下，从此便与它因果相连——生，同生；折，同折。”

　　风重新流动，雪重新落下。

　　蒙眼人提着熄灭的灯笼，一步步走入黑暗，背影被雪幕吞没，像从未出现过。

　　石坪上，只剩阿执独立。

　　他低头，竹剑青光内敛，剑尖却多出一粒米粒大小的星芒，像一枚被冻结的流星。

　　那是三千里外一剑的精魄，也是落星坡真正的馈赠。

　　阿执收剑入鞘，转身。

　　崖上晨光初露，一线淡金劈开夜幕，照在他眉心那道已愈合的血痕上，像给未出鞘的剑，点了一粒朱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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