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风却转成了刀子,贴着山脊来回刮。阿执回到外门弟子住的竹楼时,天已微亮,檐角铜铃被冻住,一声不吭。推门,一股热气裹着草药腥苦扑面而来——屋内竟生着炭火,火旁坐着一人,灰衣旧袍,正是昨夜的蒙眼人。
只是此刻他未蒙眼,双眼却空陷,眼眶里嵌着两颗乌黑的石珠,像两口枯井。青灯搁在案上,灯芯无火,却亮着苍青色的光,把屋里一切都镀上一层冷釉。
“守冢人……”阿执反手关上门,“你怎么进来的?”
“守冢人?”老人嘴角扯了扯,“那是昨夜的名字。天一亮,我只是个烧火的。”
他抬手,把一块黑黝黝的令牌丢到阿执怀里。令牌非金非木,触之生寒,正面刻着“幽火”二字,背面则是一只张口的鬼面。
“无名山外门,每三年开一次幽火试。试的是魂,炼的是魄。过了,你便是内门弟子;不过——”他用拨火棍敲了敲炭盆,火星溅起,竟带着幽蓝,“不过,就成灰。”
阿执握紧令牌,指节发白:“什么时候开始?”
“今晚子时,落星坡。”老人起身,空陷的眼窝对着阿执,却像能看见他似的,“带上你的剑,还有——”
他指了指阿执胸口星印,“带上你的命。”
……
子时,月如弯钩,雪却反常地厚。落星坡石坪中央,已立起一座石塔,塔高三层,无门无窗,塔身布满符纹,符纹间嵌着碎星石,幽幽发亮。塔前摆着一只铜盆,盆里燃着幽蓝火焰,火舌舔舐空气,却无声无息。
外门弟子三十余人,排成一列,每人手里都握着同样的令牌。衔蝉站在队尾,红衣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一截不肯熄灭的火。她脚踝的银铃已重新系上,却未响,只因铃舌被红线缚住。
蒙眼人——不,现在该叫他幽火使——站在铜盆前,拨火棍挑起一簇蓝焰,火光照在他空陷的眼窝,像两口幽井。
“幽火试,共三层。第一层,炼魂火;第二层,斩影火;第三层……”他顿了顿,声音低得像从井底传来,“第三层,炼心火。入塔者,生死自负。”
他抬手,令牌飞起,悬在铜盆上方,蓝焰猛地蹿高,将令牌吞没。令牌在火中不化,反而发出清脆的裂响,裂成两半,一半落入铜盆,一半飞回主人手中。
“裂令为凭,各安天命。”
阿执握紧令牌,裂口处渗出幽蓝光丝,像一条细小的蛇,钻进他掌心。星印随之发烫,摇光星芒透衣而出,与光丝纠缠,竟发出极轻的“嘶嘶”声。
第一层塔门——原本无门的塔身,此刻裂开一道缝隙,幽蓝火光从缝隙中涌出,像活物般舔舐众人脚踝。
“进。”
……
塔内比外头更冷,却并非冰雪之冷,而是一种直刺神魂的阴寒。四壁符纹亮起,幽火从地缝渗出,凝成无数细小的火蛇,顺着脚踝往上爬。火蛇所过之处,皮肤无恙,魂魄却像被针扎,剧痛直入骨髓。
阿豆走在阿执前面,圆脸已扭曲,嘴唇咬出血,却一声不吭。火蛇爬上他脖颈,突然钻入耳后,阿豆整个人猛地一颤,瞳孔放大,竟直挺挺倒下。火蛇从他七窍钻出,带着一缕淡白色的雾气——那是他的生魂。
雾气被火蛇拖向塔壁,符纹亮起,将生魂撕成碎片,吞没。
“不要抗拒。”衔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低得近乎耳语,“火蛇噬魂,却也淬魂。你越挣扎,它咬得越狠。”
她走在阿执身侧,火蛇爬上她红衣,却被衣角暗纹弹开,发出细微的爆裂声。她指尖轻弹,火蛇炸成蓝星,落在地上,凝成细小的冰晶。
阿执深吸一口气,星印微亮,火蛇触及星芒,竟温顺地缠绕上来,像被驯服的蛇,缓缓游向他的丹田。剧痛仍在,却多了一丝奇异的清凉,仿佛火蛇在替他剔除魂魄中的杂质。
行至塔心,幽火凝成一道火幕,幕中浮现一幅幅画面——
老乞丐在破庙里咳血,哑娘跪在雪地里求药,玄都卫的铁骑踏碎豆花摊,星图碎片刺入他胸口……
每一幅画面,都是他最不愿回想的记忆。火蛇钻入画面,撕扯,放大,疼痛成倍叠加。阿执膝盖一软,几乎跪倒,却听见竹剑在鞘中低鸣,像一声遥远的呼唤。
他咬牙,抬手按住剑柄。
“我守人间。”
声音极低,却像一道无形的屏障,火蛇猛地一颤,画面崩碎,化作无数蓝星,被星印吞噬。
第一层火幕消散,露出通往上层的石阶。
阿执回头,衔蝉正望着他,竖瞳里映着幽蓝火光,像两枚冻住的星。
“第二层,斩影火。”她轻声道,“小心你的影子。”
……
第二层塔内无火,却更暗。四壁漆黑,地面光滑如镜,映出众人扭曲的影子。
阿执的影子一踏上镜面,便活了过来,嘴角咧至耳根,手中凝出一柄幽蓝短剑,直刺他后心。
阿执旋身,竹剑横挡,“叮”一声脆响,短剑崩碎,影子却化作无数碎片,每一片又凝成新的影子,手持断剑,从四面八方扑来。
衔蝉的影子却未动,只是站在原地,红衣无风自动,像一截燃烧的旗。她抬手,指尖划破掌心,血珠滴落镜面,影子微微一颤,竟弯腰拾起血珠,吞入口中。
“影子噬主,却也惧主血。”衔蝉的声音在黑暗中回荡,“以血为印,可斩。”
阿执咬破指尖,血珠弹向最近的一道影子。血落之处,影子发出尖啸,化作黑烟消散。
竹剑随之挥出,金线裂空,将剩余影子一并斩断。
镜面崩裂,露出通往第三层的阶梯。
阿豆却在此刻醒来,双眼空洞,嘴角挂着诡异的笑,竟抬手去抓阿执的剑。
“阿豆!”阿执急退。
阿豆却像听不见,步步紧逼,手中凝出幽蓝短剑,剑尖直指阿执心口。
衔蝉闪身挡在两人之间,指尖点在阿豆眉心,一缕红芒没入。
阿豆身体一僵,软倒在地,短剑消散。
“他被火蛇夺了魂。”衔蝉低声道,“救不回了。”
阿执沉默,弯腰抱起阿豆,却发现他身体轻得像一张纸,皮肤下透出幽蓝纹路,像被火蛇蛀空的树干。
“走吧。”衔蝉转身,“第三层,炼心火。”
……
第三层塔内,只有一盆火。
火盆置于塔心,火焰却是黑的,像一簇凝固的夜。火盆上方,悬着一面铜镜,镜中映出阿执的脸,却比他本人更冷,更锋利。
“炼心火,炼的是你自己的火。”幽火使的声音在塔顶回荡,“火灭,魂灭;火燃,魂燃。”
黑火无风自动,化作一条黑龙,扑向阿执。
阿执抬剑,竹剑青光暴涨,与黑龙相撞。
没有巨响,只有无声的撕咬。黑火顺着剑身爬上来,舔舐他的手臂,肩膀,脖颈……
剧痛如潮,却不是皮肉之痛,而是魂魄被撕裂的痛。
阿执跪倒,却死死握住剑柄,星印疯狂闪烁,摇光星芒化作金色火焰,与黑火纠缠。
铜镜中,他的影子突然开口,声音与他一模一样,却带着冰冷的嘲讽:“守人间?你连自己都守不住。”
影子抬手,黑火凝成一柄长剑,直刺阿执心口。
阿执抬头,眼中映着黑火,却映出更亮的金光。
“我守的,是人间。”
他抬手,竹剑刺入自己心口——却未刺穿,剑尖停在星印上方一寸。
黑火猛地一滞,铜镜中的影子发出尖啸,寸寸崩裂。
金色火焰从星印喷薄而出,将黑火吞噬殆尽。
铜镜“咔嚓”一声,裂成两半。
塔顶裂开一道缝隙,天光透入,照在阿执脸上。
他站起身,竹剑青光内敛,剑骨与星印之间,多了一道极细的金线,像一条新生的脉络。
幽火使的声音最后一次响起,带着微不可察的笑意:“幽火试,过。”
……
塔外,雪已停。
东方泛起蟹壳青,晨光落在石坪上,将幽蓝霜面镀上一层淡金。
三十余名外门弟子,活着出来的,不足十人。
阿执抱着阿豆的尸体走出塔门,少年身体轻得几乎没有重量,皮肤下的幽蓝纹路已褪成灰白。
衔蝉站在晨光里,红衣被镀上金边,像一截燃烧的旗。
她脚踝的银铃终于解开红线,发出清脆的声响。
“恭喜。”她轻声道,“从现在起,你是内门弟子了。”
阿执把阿豆放在雪地上,替他阖上眼。
“不。”他声音低哑,“我只是个守墓人。”
晨光中,他胸口的星印微微发亮,摇光星芒与剑骨金线交织,像一把未出鞘的剑,静静指向北方。
那里,天渊的裂缝正缓缓张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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