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城

直升机的螺旋桨搅碎最后一缕暮色时，哈尔滨的雪正下得绵密。平房机场的跑道边缘堆着半人高的雪墙，像给这片雪原镶了道白边。东北局的联络人老周裹着件军绿色大衣，领口堆着的雪沫子被呵出的白气熏得半融，看见“野火”小队的标志，忙不迭地挥手：“可算等着你们了！车在那边，暖风开足了，冻不着！”

小柯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往下跳，军靴底的防滑纹在冰面上打了个滑，林野伸手扶了他一把。“慢点，这冰面跟镜子似的。”林野的匕首鞘上结了层薄霜，他呵了口气擦了擦，“晓雨给你的暖手宝没带，冷不冷？”

“不冷。”小柯摸了摸口袋里的草莓糖，糖纸被体温焐得有点软，“她塞了把暖宝宝在我背包侧袋，说贴在腰上管用。”说话间，他的目光越过老周的肩膀，落在远处的路灯上——昏黄的光透过雪幕，在地上投出片毛茸茸的光晕，像晓雨织的围巾边缘。

老周的车是辆半旧的越野车，后备箱里堆着麻绳和防滑链，副驾座位上摆着个搪瓷缸，印着“劳动最光荣”的红字。“先去老城区歇脚。”他发动车子，轮胎碾过冰面发出咯吱声，“我那房子是俄式老木刻楞，火墙子烧得旺，炕头能烙饼。对了，赵指挥特意交代，让你们明儿去道里区的‘老胡记’看看，老胡手里有批抗寒的料子，说是给猎人们备的，比军工防寒服还顶用。”

车窗外的景象渐渐热闹起来。街边的冰糖葫芦摊子支着草靶，红玛瑙似的山楂裹着透亮的糖壳，在雪夜里泛着光；卖烤红薯的铁皮桶冒着白气，摊主裹着军大衣，吆喝声被风吹得打了个旋；几个孩子举着冰灯跑过，玻璃罩里的蜡烛忽明忽暗，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哈尔滨的雪天，就这点好。”老周指了指路边的冰雕，“前儿刚雕好的十二生肖，耗子的尾巴都雕得带劲儿。往年这时候，中央大街上全是人，今年因为湖区的事，游客少了一半。”

小柯突然指着街角的糖画摊：“晓雨说她小时候来过哈尔滨，最爱看糖画师傅画龙。”摊前的老师傅正握着铜勺，在青石板上勾出龙的鳞爪，金黄的糖稀遇冷即凝，脆生生的像块琥珀。

“那师傅姓王，在这儿摆了三十年摊。”老周笑了，“我儿子小时候总缠着他画孙悟空，画一次能乐半天。对了，你们要是想买点零嘴路上吃，前面有家国营商店，红肠和列巴都是现做的，晓雨姑娘要是在，准爱那股麦香味。”

这话让小柯的耳尖有点发烫。他想起出发前晓雨往他背包里塞糖时的样子，她的指尖蹭过他的手背，暖得像揣了个小太阳。“她还说……等任务结束，想来看冰雪大世界的冰滑梯。”他小声说，怕被队友听见，又忍不住想讲给人听。

“那有啥难的。”老炮从后座探过身，重锤的铁链在座位底下硌出闷响，“等拿到四千万，全队陪你俩来。让老周给找个最好的机位，拍个够。”

阿萤笑着递过块巧克力：“别听他的，四千万还没影呢。不过冰雪大世界确实值得看，冰雕城堡亮灯的时候，跟童话里似的。小柯，你给晓雨寄张明信片呗？我包里有邮票。”

车拐进条窄巷，两侧的木刻楞房子都挂着红灯笼，灯笼穗子上结着冰碴，风一吹叮当作响。老周停下车，指着最里头那栋：“到了。我老伴炖了酸菜白肉锅，就等你们了。”

推门进屋时，一股混着松木和肉香的热气扑面而来。火墙上的瓷砖擦得锃亮，贴着几张泛黄的老照片，有穿军大衣的年轻人在松花江冰面上合影，有戴头巾的姑娘抱着雪堆笑，最显眼的是张冰灯展的照片，巨大的冰狮子嘴里叼着盏红灯笼。

“这是我和我家那口子年轻时拍的。”老周的老伴端着锅出来，她系着蓝布围裙，鬓角沾着点面粉，“快上炕暖和暖和，炕桌都摆好了。”

炕是通铺，铺着厚厚的乌拉草垫子，踩上去软乎乎的。酸菜白肉锅在煤炉上咕嘟着，酸菜的酸香混着五花肉的油香，勾得人直咽口水。小柯刚坐下，就看见炕角放着个竹筐，里面摆着些冻梨冻柿子，黑黢黢的像块石头。

“冻梨得用冷水泡着化，不然咬不动。”老周的老伴递过个搪瓷碗，“我家小子最爱这么吃，说甜得齁人。对了，听说你们要去镜泊湖？我娘家就在那边，我爹说湖里的鱼开春最肥，就是冰面底下藏着不少冰洞，走的时候得看着点冰缝。”

小柯拿起个冻柿子，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晓雨的手——上次她给姜茶时，指尖冻得发红，他没来得及给她捂捂。他掏出手机想给她发消息，才想起离湖区太近，信号早就没了。“我能借张纸和笔吗？想给晓雨写几句话。”

“有有有。”老周的老伴从抽屉里翻出信纸，上面印着“哈尔滨欢迎您”的字样，“我这还有带冰灯图案的邮票，贴上去好看。”

小柯趴在炕桌上写，笔尖在纸上划过沙沙的响。林野凑过去看，只见纸上写着：“这儿的冰糖葫芦比你给的大，冻梨泡了水像蜜饯。等我回来，带你吃老胡记的列巴，去看冰滑梯。”旁边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小太阳，像晓雨笑起来时眼角的梨涡。

“哟，还画个太阳。”老炮凑过来打趣，重锤的木柄在炕沿上磕了磕，“怎么不画个龙？说不定能给你俩带来好运气。”

小柯的脸腾地红了，把信纸折成小方块塞进信封。阿萤笑着给他贴邮票：“画太阳好，暖乎乎的，晓雨看了肯定高兴。对了，我刚才看见院儿里有棵老海棠，春天开花的时候可好看了，等你们回来，说不定能赶上。”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阵铃铛响。老周出去看了看，回来时手里捧着个纸包：“是对门的张奶奶，知道你们来，把她孙子的棉手套送来了，说这手套是鹿皮的，抗冻。”

纸包里是两双深蓝色的棉手套，针脚密密实实的，指头上还绣着个小小的“福”字。“张奶奶眼睛不太好，绣这字费了不少劲。”老周的老伴叹了口气，“她孙子前几年去守边疆了，总说想孙子想得慌，见着小柯这样的年轻孩子，就忍不住疼惜。”

小柯拿起手套试了试，大小正合适，掌心的绒毛软得像云。“我能给张奶奶送点糖吗？晓雨给的草莓糖，挺甜的。”他从背包里掏出半盒糖，纸壳上的兔子图案被体温焐得有点模糊。

张奶奶家就在隔壁，门没关严，能看见屋里的灯亮着。小柯推开门，看见个戴老花镜的老太太正坐在灯下纳鞋底，线轴上缠着红绳，鞋底上绣着对鸳鸯。“奶奶，给您送点糖。”

老太太抬起头，眼睛眯了眯，笑着往他手里塞了个苹果：“是老周说的那孩子吧？长这么俊。这苹果是我家树上结的，冻过之后甜着呢，拿着路上吃。”她的手有点抖，却把苹果擦得干干净净，“去镜泊湖要当心啊，冰面底下凉，别冻着脚。”

小柯握着苹果往回走，雪落在他的睫毛上，有点凉，心里却暖烘烘的。他想起晓雨总说，最暖的不是火炉，是人心里的那点热乎气。现在他信了，老周老伴递来的热汤，张奶奶塞给他的苹果，队友们打趣时的笑，都像这屋里的火墙，把寒意挡在了外面。

晚饭吃得热闹。老周讲起年轻时在冰面上打渔的事，说有次遇见条特别大的哲罗鱼，鱼竿都被拽弯了，最后连人带船被拖出去三里地；老周的老伴说她小时候总偷着拿家里的红绳，给冰灯缠上穗子，觉得那样才好看；小雅说起第一次来哈尔滨执行任务，在中央大街上追异常体，结果踩着冰溜子摔了个屁股墩，引得路人直笑。

小柯没怎么说话，光顾着给信纸折花样。他把信纸折成个小灯笼的形状，想着晓雨收到时，会不会对着灯笼照照，看看里面的字。老周的老伴看见了，从柜子里翻出张红纸：“我教你折个冰雕的样子，更像这儿的物件。”

红纸上还带着点面粉的白，小柯跟着她的样子折，折到一半总把角弄歪。阿萤凑过来帮忙，指尖灵巧地一翻，红纸就成了个小小的冰城堡，窗户的位置正好露出里面的字。“这样晓雨一看就知道是哈尔滨来的信。”阿萤笑着说，“等你回来，让她也给你折个玩意儿。”

夜深时，雪停了。月光从木窗棂里漏进来，在地上洒下片银白。小柯躺在炕上，听着队友们的呼吸声，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狗吠。他摸了摸枕头下的信，又摸了摸唐刀的刀柄。鲛绡鞘在被子里温温的，像晓雨的手搭在上面似的。

他想起简报室里，晓雨被门后的拖把绊到时，他伸手扶住她的瞬间。她的头发蹭过他的手背，软得像团棉花，她抬头笑的时候，眼睛亮得像这冰城的星星。他想，等这次任务结束，一定要牵着她的手，在中央大街上慢慢走，看冰糖葫芦在阳光下闪光，听糖画师傅的铜勺在石板上勾出龙的影子。

隔壁屋里，老周和老伴还在说话，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笑意。“明天给孩子们煮点姜粥吧，路上冷。”“我把那床新做的棉被给他们带上，湖区比这儿还冷。”“那个叫小柯的孩子，兜里总揣着糖，跟咱家小子小时候一样……”

小柯把脸埋进枕头，嘴角忍不住往上扬。他想，哈尔滨的雪再大，冰再厚，也挡不住这些暖乎乎的事。就像晓雨说的，再冷的天，心里揣着点甜，就不觉得冻了。他现在心里就揣着好多甜，晓雨给的糖，队友的笑，张奶奶的苹果，还有那句没说出口的话——等我回来，带你看遍这冰城的光。

第二天一早，老周的老伴煮了姜粥，还蒸了两屉粘豆包，黄澄澄的透着豆沙的红。小柯把信交给老周：“麻烦您帮我寄一下，地址在信封上。”信封上除了地址，还画了个小小的太阳，旁边写着“晓雨收”。

“保证送到。”老周拍着胸脯，“我让邮局的亲戚优先寄，三天就能到。”

出发前，张奶奶站在门口送他们，手里拿着个布包：“这里面是些冻豆包，路上饿了吃。告诉那个叫晓雨的姑娘，开春再来，我教她做冰灯。”

小柯接过布包，沉甸甸的，像揣了块暖玉。他回头看了眼老周家的木刻楞房子，红灯笼在晨光里晃悠，火墙上的照片被阳光照得发亮。他想，他会记住这里的，记住火墙的暖，糖的甜，还有那些藏在雪地里的，亮晶晶的人情。

越野车驶出窄巷时，小柯看见道边的糖画摊已经支起来了。王师傅正在画龙，金黄的糖稀在晨光里闪着光，龙的眼睛点得格外亮，像要从青石板上飞起来似的。他突然想起晓雨说过，龙抬头的时候，冰雪就开始化了。那这次去镜泊湖，不管遇见的是不是龙，等他们回来，哈尔滨的春天，应该就不远了。

车窗外，冰雕的十二生肖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冻梨冻柿子在竹筐里安静躺着，远处的松花江冰面像块巨大的蓝宝石。小柯摸了摸怀里的唐刀，又摸了摸口袋里的草莓糖，觉得心里踏实。有这些暖乎乎的东西陪着，再远的路，再冷的湖，好像也没那么难走了。

就在车子即将拐出老城区时，老周突然“咦”了一声，指着后视镜：“道外区那边怎么冒黑烟？”众人回头望去，只见东北方向的天空中，一缕灰黑色的烟柱正从建筑群后升起，被晨风吹得歪歪扭扭。老周掏出对讲机喊了两句，那边传来含混的回应：“红手的人在道外仓库跟铁砧打起来了，好像是为了抢批抗神力场的零件……”

小雅皱了皱眉，指尖在膝盖上敲了敲：“别管他们，按原计划去老胡记。”但林野注意到，小柯握着唐刀的手紧了紧，目光落在那缕烟上——他的异能冷却刚结束，太阳穴正微微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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