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三日的秋雨,终于在一个阴沉的午后停了。天空依旧灰蒙蒙的,像是被谁用脏抹布擦过,透着股令人不快的压抑。公主府后花园的几株晚桂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金黄色的碎花瓣粘在潮湿的青石板上,散发着奄奄一息的甜腻香气。
我裹着一件银狐毛滚边的茜色锦缎斗篷,斜倚在暖阁的窗边,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几个小丫鬟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清理着被雨水打落的花瓣。她们的动作轻盈得像一群小雀儿,偶尔低声交谈几句,又很快噤声,生怕惊扰了主子。
“殿下——”小桃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珐琅手炉,脸蛋红扑扑的,鼻尖上还挂着几滴细小的汗珠,“您要的手炉!奴婢刚让人换了新炭,加了你最喜欢的沉水香!”
她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我身边,献宝似的将手炉递过来。我伸手接过,温热的触感立刻驱散了指尖的寒意。手炉上錾刻着繁复的缠枝莲纹,在昏暗的天光下泛着低调的奢华光泽。
“嗯。”我淡淡应了一声,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沈砚那边,有消息了?”
小桃的眼睛“唰”地亮了起来,像是被点燃的小火把,闪烁着幸灾乐祸的光芒:“有!太有了!殿下您绝对想不到——”她凑近了些,声音压低了,却掩不住那股子兴奋劲儿,“沈庶民和他那个柳如烟,昨儿个在城南最破的乞丐窝里挤了一宿!听说连床像样的被子都没有,就垫了些干草!今儿一早,那柳如烟就发起了高热,哭哭啼啼地说肚子疼,沈砚急得团团转,又没钱请大夫,最后是跪在药铺门口磕头,才讨了副最便宜的退热药!”
我挑了挑眉,指尖轻轻摩挲着手炉上凸起的花纹,没有说话。
小桃见我没反应,又添油加醋地继续道:“更惨的是,他们刚熬好药,就被几个凶神恶煞的汉子堵在了破庙里!听说是放印子钱的孙阎王派来讨债的!那些人把沈砚按在地上,差点打断他一条腿!最后还是柳如烟把身上最后一件像样的首饰——一只银镯子交出去,才勉强脱身!”
她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沈砚如何被揍得鼻青脸肿、如何跪地求饶的狼狈模样,小脸上写满了“活该”二字。
我轻轻“啧”了一声,终于转过头来,唇角勾起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所以,他们现在在哪儿?”
“还在城南那个破庙里猫着呢!”小桃撇撇嘴,“听说沈砚今儿个天不亮就鬼鬼祟祟地溜出来了,不知道去哪儿了。那柳如烟还躺在干草堆上哼哼唧唧,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她突然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补充,“对了,奴婢还打听到一个有趣的事儿——那柳如烟,好像根本不是沈砚的什么青梅竹马!”
“哦?”这下我倒真来了兴趣,直起身子,“怎么说?”
小桃得意地眨眨眼:“奴婢让府里一个婆子假装施粥的善心人,去破庙里'偶遇'了他们。那婆子回来告诉奴婢,她亲耳听见柳如烟在昏迷中说胡话,说什么'早知道沈砚这么没用,就不该听王妈妈的撺掇',还有什么'那五十两银子的定金算是打水漂了'!您说,这不是明摆着有猫腻吗?”
我的指尖在手炉上轻轻敲击,若有所思。五十两银子的定金?王妈妈?听起来,这位“情深义重”的柳姑娘,背后似乎另有故事啊。
“去查查这个'王妈妈'是谁。”我吩咐道,“还有,派人盯着点沈砚,看他鬼鬼祟祟地去了哪儿。”
“奴婢明白!”小桃响亮地应道,转身就要往外跑。
就在这时,暖阁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一个小丫鬟惊慌失措的通传声:“殿下!不好了!沈…沈庶民他…他跪在咱们府大门口了!”
我和小桃同时一愣。
“什么?!”小桃率先反应过来,气得小脸通红,“他还有脸来?!奴婢这就去让人把他打出去!”
“等等。”我抬手制止了小桃的冲动,慢条斯理地将手炉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唇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让他跪着。本宫倒要看看,这位昔日的状元郎,还能演出什么好戏来。”
我站起身,银狐毛斗篷在身后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小桃,更衣。本宫要'体面'地见见这位…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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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府正门前的青石板广场上,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他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脸上写满了好奇和幸灾乐祸。
广场正中央,一个形容憔悴、衣衫褴褛的男子,正以一种极其卑微的姿态跪伏在地上。他身上的灰布棉袍沾满了泥浆和污渍,袖口和衣摆处还有几处明显的撕裂痕迹。头发散乱,胡子拉碴,额头上那块在慈宁宫磕出来的红痕已经变成了青紫色,在苍白的面色衬托下,显得格外刺目。
正是沈砚。
与三日前那个在太后寿宴上意气风发、咄咄逼人的状元郎相比,此刻的他简直判若两人。那双曾经清亮有神的眼睛,如今布满血丝,深深地凹陷下去,眼神涣散而绝望。嘴唇干裂起皮,脸颊上还有几道新鲜的擦伤和淤青,显然是刚挨过揍不久。
他跪得笔直,却又时不时地因为寒冷或疼痛而轻微颤抖一下。每当有路人指着他发出嘲笑或议论时,他的眼皮就会剧烈地跳动几下,但很快又强迫自己恢复那副“虔诚忏悔”的模样。
“吱呀——” 公主府沉重的朱漆大门缓缓开启,发出一声悠长的呻吟。
沈砚的身体猛地一颤,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贴到冰冷的地面上。他的双手死死攥着衣角,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一队身着统一服饰的公主府侍卫鱼贯而出,在门前分列两排,动作整齐划一,气势逼人。紧接着是几名衣着光鲜的大丫鬟,手捧香炉、拂尘等物,款款而出。最后,在一众仆妇的簇拥下,一道明丽的身影,缓步踏出了府门。
我今日特意换了一身华贵的正装。茜红色的织金云锦宫装,外罩银狐毛斗篷,发髻高挽,簪着赤金点翠凤钗,耳垂上的红宝石坠子在黯淡的天光下依然熠熠生辉。妆容精致却不浓艳,恰到好处地衬托出我天生的好气色——与地上那个狼狈不堪的沈砚形成鲜明对比。
小桃手捧一个鎏金暖炉,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侧,小脸绷得紧紧的,眼睛里满是警惕和厌恶。
围观的百姓见长公主亲自出来了,顿时骚动起来,议论声更大了。有人甚至踮起脚尖,想看得更清楚些。
我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跪伏在地的沈砚,眼神淡漠得像在看一只蝼蚁。
“沈…庶民。”我刻意在那个称呼上停顿了一下,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广场,“你跪在本宫府门前,所为何事?”
沈砚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缓缓抬起头。当他看清我此刻的装扮和气度时,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艳和悔恨。他的嘴唇哆嗦着,干裂的唇纹间渗出了几丝血迹。
“殿…殿下…”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像是被砂纸磨过,“臣…不,草民…草民知错了…真的知错了…”
一滴浑浊的泪水顺着他脏兮兮的脸颊滑落,在脸上冲出一道浅浅的痕迹。他膝行几步,想要靠近台阶,却被侍卫们冰冷的眼神钉在了原地。
“殿下!”他突然提高了音量,声音里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绝望和哀求,“求您开恩!求您看在…看在三年夫妻情分的面上,饶了草民这一回吧!草民是被猪油蒙了心!是被柳如烟那个贱人蛊惑了!草民真的知错了!求您…求您给条活路吧!”
说着,他竟然“砰砰砰”地在地上磕起头来,力道之大,震得他额头上那块旧伤又渗出了血丝,混着尘土,糊了一脸,看起来既狼狈又恶心。
围观的百姓发出一阵惊呼和窃窃私语。有人面露不忍,但更多人则是满脸鄙夷和嘲讽。
“啧啧,现在知道求饶了?早干嘛去了?”
“呸!不要脸的东西!还有脸提夫妻情分?”
“长公主殿下千万别心软!这种男人就该让他自生自灭!”
我冷眼看着沈砚的表演,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三年夫妻情分?现在想起来有“情分”了?带着外室逼宫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情分”?
“活路?”我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沈庶民,本宫那日只是收回了属于我的东西,既没要你的命,也没把你送进大牢。这还不算'活路'吗?”
沈砚的磕头动作戛然而止,抬起那张血迹斑斑、涕泪横流的脸,眼神里满是惊恐和绝望:“可是…可是那些债…那些人要杀了草民啊!殿下!求您…求您帮草民还了那些债吧!草民愿意当牛做马报答您!草民真的走投无路了!如烟…如烟她还怀着孩子,现在又病了…我们连口热饭都吃不上啊殿下!”
说着,他又开始磕头,这次力道更重,额头上已经血肉模糊,看起来触目惊心。
我微微蹙眉,不是出于同情,而是纯粹的厌恶。这种毫无尊严的摇尾乞怜,比他那日的咄咄逼人更令人作呕。
“沈庶民。”我的声音冷了下来,“你似乎搞错了一件事。那些债,是你自己借的,与本宫何干?至于柳如烟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我冷笑一声,“那不是你心心念念的'沈家血脉'吗?怎么,现在倒成了向本宫讨饭的筹码了?”
沈砚的身体僵住了,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轻轻抬手,小桃立刻会意,从身后一名侍女手中接过一个精致的铜盆,盆中盛着半盆清水,还冒着丝丝热气。
“沈庶民,”我示意小桃将铜盆端到沈砚面前,声音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本宫念在你曾为驸马的份上,最后送你一样东西。”
沈砚呆呆地看着那盆热水,眼中闪过一丝困惑和希冀。
“这盆水,”我慢条斯理地说道,“给你洗洗脸,醒醒神。让你看清楚,你现在是个什么东西。”
话音刚落,小桃就“哗啦”一声,将那盆温水直接泼在了沈砚脸上!
“啊!”沈砚被烫得一激灵,惊叫一声,下意识地用手去抹脸。热水冲开了他脸上的血污和尘土,却冲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狼狈和耻辱。
围观的百姓爆发出一阵哄笑和叫好声。
“公主殿下干得漂亮!”
“这种负心汉就该这么治!”
“洗洗他那张厚脸皮!”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沈砚像条落水狗一样在地上瑟瑟发抖,内心毫无波动。这就是他想要的结果?当众摇尾乞怜,博取同情?以为我会心软?
可笑。
“沈庶民,”我的声音清晰地传遍整个广场,“本宫最后说一次。你跪错地方了。你该跪的是那些债主,不是你债主的前东家。”
我转身,银狐毛斗篷在身后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声音轻飘飘地落下:“至于你和柳如烟的死活…与本宫何干?”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迈步进府,身后传来沈砚撕心裂肺的哭嚎和哀求:“殿下!殿下开恩啊!殿下——!”
“砰!” 公主府沉重的朱漆大门在他面前重重关上,将他绝望的呼喊彻底隔绝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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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阁内,地龙烧得正旺,熏笼里的沉水香袅袅升起,驱散了从外面带回来的寒意。
我脱下斗篷,随手递给一旁的小桃,慵懒地靠回软榻上,接过侍女递来的热茶,轻轻啜饮了一口。茶香清冽,瞬间抚平了方才那场闹剧带来的烦躁。
小桃气鼓鼓地站在一旁,小脸涨得通红:“殿下!您真是太仁慈了!要奴婢说,就该让人打断他一条腿,看他还敢不敢来府门前嚎丧!”
我轻笑一声,摇摇头:“何必脏了自己的手?他现在这样,比断条腿惨多了。”
正说着,暖阁外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侍卫在门外恭敬地禀报:“殿下,派去盯着柳如烟的人回来了,说有要事禀报!”
我和小桃对视一眼。
“传。”
一个身着便装的年轻侍卫快步走进来,单膝跪地:“禀殿下,属下在城南破庙蹲守时,发现一个形迹可疑的婆子偷偷摸摸地去找了柳如烟!两人躲在角落里说了好一阵子话,那婆子还塞给柳如烟一个小包袱!”
“可看清那婆子模样?”我放下茶盏,来了兴趣。
“看清了!”侍卫点头,“是个四十来岁的妇人,穿着褐色棉袄,头上包着块蓝布巾,左脸上有颗大黑痣,说话带着城南口音。柳如烟见了她,脸色大变,两人似乎还争执了几句。最后那婆子丢下包袱就走了,柳如烟打开看了,里面是几件旧衣裳和一小包银子。”
小桃猛地一拍手:“殿下!左脸有黑痣的婆子!这不就是柳如烟昏迷时提到的'王妈妈'吗?!”
我眯起眼睛,指尖在茶盏边缘轻轻摩挲。事情似乎变得有趣起来了。
“去查查这个'王妈妈'的底细。”我吩咐道,“还有,继续盯着柳如烟,看她接下来有什么动作。”
“是!”侍卫领命而去。
小桃凑过来,眼睛亮晶晶的:“殿下,您说…这柳如烟会不会真有什么猫腻?那五十两银子的定金又是怎么回事?”
我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不急。狐狸尾巴,总会露出来的。”
窗外,阴沉了多日的天空,终于透出一丝微弱的阳光,浅浅地洒在窗棂上。我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茶香在舌尖蔓延开来,带着一丝回甘。
好戏,才刚刚开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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