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永宁婴冢

蝗虫群掠过焦土时，我正在剥一具传令兵的铠甲。他的肠子挂在枯树杈上，像条风干的腊肠。当第二声婴啼刺破尸臭时，我的匕首差点割断自己手指——那声音太像小妹被扔进火堆前的哭声了。

扒开七层叠压的尸体，孕妇青灰的脸从缝隙里浮出来。她肋骨折断的豁口卡着个男婴，女婴正咬着她发紫的**。这是今日第三波逃难队伍，看来胡人的狼牙棒没放过任何活物。

"食尸...鬼..."孕妇喉咙的血泡破了，染红我腕间结痂的咬痕——那是上月从尸体堆里刨孩子被咬的。她把染血的玉锁塞进我掌心时，断指还勾着半截脐带："叫...阿宁..."

我扯下腐尸的衣襟裹住婴儿，背后突然传来箭矢破空声。五岁那年的记忆瞬间苏醒：父亲被套马索拖行时，后背也是这样呼啸声。我蜷身滚进尸堆，箭尖擦过头皮的瞬间，闻到自己烧焦的发丝味。

白骨庙梁柱上悬着的骷髅开始晃动，这是我第七次挤野狗奶。两只婴儿在供桌上踢蹬着青紫的小脚，他们脖颈挂着玉锁，正面刻着"长宁"，背面是"永安"。母狗被铁钳夹住的哀嚎惊飞了食腐的乌鸦，奶汁混着血水滴进陶碗时，房梁的骷髅恰好被月光穿透眼窝。

"阿兄..."女婴突然发出呓语。我手中的陶碗摔在地上，碎渣扎进当年祠堂火海逃出时的旧伤。五岁的小妹被烟呛哭时，也是这样蜷缩在母亲焦黑的臂弯里。

马蹄声是在第七日破晓传来的。我正用死人头发编着护身符，胡人镶着骨铃的箭矢就钉在了门神画像的眼珠上。怀里的永安突然啼哭，口水沾湿了我从尸体上找来的桃木小弓——那本该是父亲给长子准备的抓周礼。

"带...走..."我把阿宁塞进母亲骷髅的肋骨间，那具悬在祠堂残梁十二年的白骨，此刻正保持着怀抱婴儿的姿势。房梁的蛛网落在她空洞的眼窝里，像极了小妹烧焦的睫毛。

庙门被重锤砸开时，我咬碎了藏在齿间的箭头。胡人万夫长的狼牙棒嵌着三十七个铜环，每个环都刻着屠村的数量。第一击就砸碎了我的左肩胛骨，碎骨刺进肺叶的疼痛，竟比不过母亲被长枪钉在祠堂匾额时，那从指缝漏出的半句摇篮曲。

"跑啊！"我朝供桌下的密道嘶吼，血沫喷在胡人绘着饕餮纹的面甲上。阿宁的襁褓消失在暗道时，万夫长的弯刀正砍进我的锁骨，刀刃卡在当年被马蹄踩断的旧伤里，发出锯骨头的声响。

当第三支箭穿透膝盖钉入地砖时，我看到了父亲。他拖着露出脊椎的残躯，在尸山血海里爬行，身后拖着三丈长的血痕，只为捡回落入阴沟的族谱。现在我的血也流成了同样的痕迹，从庙门到供桌，正好染红母亲白骨指尖指向的位置。

"中原猪的崽子！"万夫长踩碎我右手时，他靴底的碎肉是我的指关节。我趁机将左手匕首捅进自己腹部伤口，用肠子缠住他的脚踝。梁上的骷髅雨点般砸落，母亲的头骨恰好撞歪他劈向密道的刀锋。

最后的夕阳透过肋骨刺入瞳孔时，我正用牙齿咬着从自己伤口抽出的筋络，把身体绑在祠堂断柱上。胡人的弯刀在背上割出十七道深可见骨的血槽，我却望着母亲白骨怀里的襁褓笑出声——那里面不仅裹着阿宁永安，还有小妹烧剩的半个银镯。

万夫长终于发现刀尖上的异常，我碎裂的牙齿正嵌在他护心镜的裂缝里。当他的咆哮震落梁上积灰时，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右手残存的食指刺进自己喉管，喷溅的血柱精准打翻长明灯。火舌窜上他狼皮大氅的瞬间，我听见阿宁在密道里咯咯的笑声，像极了小妹第一次学会叫阿兄时的调子。

火焰吞噬梁柱时，我碎裂的膝盖骨正卡在地砖缝隙。万夫长在火中翻滚的模样，让我想起母亲被钉在祠堂第七日的样子——她的眼珠成了乌鸦的巢穴，唇角却还保持着哄睡时的弧度。

阿宁的哭声突然从密道折返。我折断的脊椎发出竹节般的爆响，腐肉包裹的右手猛地抓住万夫长的脚筋。火苗顺着我的血管游走，将皮肤烧成焦黑的鳞片。当他的弯刀斩断我最后一根肋骨时，我看到了奇迹：母亲的白骨手臂正在移动，嶙峋指节轻轻拍打颤抖的襁褓。

"睡吧...睡吧..."十二年前的火场里，母亲哼唱的摇篮曲与此刻白骨摩擦声重叠。我用淌出眼眶的熔化的眼球最后确认——那具悬空十二年的骷髅，此刻真的在火中轻轻摇晃。

万夫长的弯刀刺穿心脏瞬间，我咬碎藏在舌下的毒囊。腐尸的剧毒血液喷进他张大的嘴，让他的哀嚎变成了母亲唱过的童谣。我们交缠的残躯倒在密道入口时，我的手掌恰好覆住阿宁从缝隙伸出的小手。

血在青砖上漫成蜿蜒的小溪，流经小妹碳化的半截臂骨，浸润父亲碎裂的族谱残页。当火焰吞没最后一块牌位时，我碎裂的胸腔突然响起两个心跳——一个来自密道里安睡的婴儿，另一个来自母亲白骨下压着的陶瓮，那里封存着小妹未及风干的脐带。

朝阳升起时，我的尸体保持着怀抱的姿势凝固。胡人溃兵经过时，看到的是具被二十三种武器贯穿的焦尸，嘴角却带着婴孩吮乳般的笑意。有只草编的蚂蚱从心口焦黑的破洞探出头，上面沾着的不是血，是母亲悬梁那日折断的玉簪粉末。

十二年后，有游商在重修的白骨庙墙缝发现刻痕，那是用牙齿啃出的歪斜字迹：阿兄食腐而生，终得净血而亡。香客们不会知道，当年的血痕渗入地底三丈，恰好连接着祠堂遗址下埋着的三十七具无碑棺椁——每具棺材里，都蜷缩着个草编的襁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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