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的遇

阳光斜穿过图书馆的气窗，在磨石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林秀芬的布鞋无声地滑过那些光斑，在D类书架前停下。她的指尖悬在《拓扑学前沿问题》的索书号上方——书脊上那道新鲜的划痕像是刚被人用指甲狠狠划过。

借阅台那边传来管理员盖钢印的"咔哒"声。林秀芬翻开登记本，最新一页上"李梅"的签名墨迹还没干透，钢笔尖划破纸面的力度透着一股刻意。她抬头望向书架深处，那里传来纸张翻动的细响。

"同学要借书吗？"管理员在柜台后头问，手里的锥子正穿着《高等数学》的装订线。

林秀芬摇摇头，手指无意识地摸向包袱里那本油纸包着的笔记。阳光突然晃了下眼睛，她眯起眼，看见两排书架中间的通道里，陈丽华波浪卷发上别的有机玻璃发卡正闪着光。

那发卡晃动的频率不太对劲。林秀芬悄悄挪了两步，从书架的缝隙里看见陈丽华正用身体挡着什么东西——是个海鸥牌相机，镜头对准的正是借阅台方向。相机快门发出蚊子叫似的"咔嗒"，陈丽华涂着丹蔻的手指飞快地卷着胶卷旋钮。

"这期的《数学学报》......"

突然插进来的声音让林秀芬后背一紧。赵建国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陈丽华身后，中山装袖口沾着食堂的油渍。他递过去一本杂志，手指在封面上点了点，正好挡住陈丽华半边脸。

林秀芬的指甲掐进了掌心。她看着赵建国凑到陈丽华耳边说话时，喉结上下滚动的样子，突然想起前世他跪在晒谷场上求她放弃大学名额时，脖子上也是这样暴着青筋。

"书架要倒了！"

这声喊得突然。林秀芬自己都没意识到什么时候伸的手，等反应过来时，整排书架已经像多米诺骨牌似的朝借阅台方向倒去。飘落的纸张里，有张通知书复印件特别扎眼——上面"林"字被涂改液遮盖的痕迹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白光。

人群炸开了锅。管理员尖叫着去扶书架，陈丽华的高跟鞋踩到了散落的杂志，整个人往前扑去。赵建国伸手去拉她，中山装口袋突然飘出个信封。

"举报信？"有个戴眼镜的男生捡起来念出声，"关于1977级数学系新生录取资格问题的实名举报......"

赵建国的脸"唰"地白了。他扑过去抢，慌乱中撞翻了墨水瓶。蓝黑色的墨水泼在举报信上，却遮不住末尾那个鲜红的手印——是林秀芬前世按的，她死都不会认错。

"这信早就......"赵建国话说到一半突然咬住舌头，但已经晚了。管理员捡起飘落的另一张纸，扶了扶眼镜："笔迹鉴定单？"

整个阅览室突然安静得能听见日光灯的电流声。林秀芬看着那张泛黄的鉴定单——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录取通知书'林秀芬'三字系后期篡改"，鉴定日期竟然是1977年8月20日。

陈丽华的嘴唇开始发抖。她突然抓起相机对准林秀芬，手指按在快门上直发白："你故意的！"

"什么故意？"林秀芬把油纸包着的笔记往怀里紧了紧，声音轻得像在问一道习题，"同学是说故意考进数学系，还是故意在晒谷场演算拓扑题？"她指了指通知书复印件上被涂改的地方，"这个'芳'字写得真不错，就是笔画急了点。"

人群里不知谁"噗嗤"笑出了声。赵建国的额头开始冒汗，他伸手去拽陈丽华，却被她一把甩开。有机玻璃发卡"啪"地掉在地上，陈丽华的波浪卷散开半边，像只炸毛的猫。

"都别动！"管理员突然举起那张笔迹鉴定单，"这上面盖着省教育厅的章......"他的目光在赵建国和陈丽华之间来回扫，"你们哪个班的？"

林秀芬弯腰捡起一张飘落的演算纸。阳光透过纸背，照出她前世在油灯下反复演算留下的凹痕。她听见赵建国在后头压着嗓子对陈丽华说："快走，去找周教授......"

"周教授在303开会。"林秀芬头也不回地说，手指抚过纸上那道拓扑学难题的解法，"讨论的正好是学术道德问题。"

陈丽华的高跟鞋狠狠跺在地上。她冲过来时带起一阵香风，人造革书包擦过林秀芬的肩膀，却把通知书复印件碰得飞了起来。那张纸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正好落在闻声赶来的李梅头上。

"这是什么......"李梅扯下纸片，突然瞪大眼睛，"陈丽华！你不是说林秀芬的录取资格有问题才......"

阅览室"轰"地炸开了锅。林秀芬在一片混乱中看见赵建国佝偻着背往门口溜，中山装后摆上沾着的油渍像块丑陋的补丁。她突然想起前世他偷走通知书那晚，也是这么弓着腰从晒谷场溜走的。

"同学，这个你拿着。"管理员突然塞过来一张借书单，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证人的联系方式，"我是77届工农兵学员，最恨这种偷人生的勾当。"

阳光突然变得很亮。林秀芬眯起眼，看见窗外梧桐树下的石凳上坐着个熟悉的身影——赵明正低头翻着一本《高等数学》，那是她前世熬夜给他辅导用的教材。少年的侧脸在树影里明明灭灭，和二十年后那个在颁奖礼上红着眼喊"妈"的清洁工重叠在一起。

"要闭馆了。"管理员开始赶人。林秀芬把借书单折好塞进包袱，油纸包着的笔记露出一个角，上头还沾着晒谷场的泥。她走出图书馆时，身后传来陈丽华歇斯底里的尖叫："赵建国！你说过都处理干净的！"

林秀芬走出图书馆时，秋风卷着梧桐叶擦过她的裤脚。她没回头去看身后乱成一团的阅览室，手指却把油纸包捏得更紧了些——那里面夹着前世赵建国写给她的最后一封信，信纸边缘还沾着晒谷场的麦芒。

"同学！你东西掉了！"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林秀芬转身时，看见梳着麻花辫的女生正弯腰捡起一张泛黄的相片。阳光穿过相片边缘的齿孔，在地上投下一串细小的光点——是前世数学竞赛颁奖礼的合影，照片里她站在领奖台上，而赵建国在角落阴影里死死盯着她的奖状。

"谢谢。"林秀芬接过相片时，发现女生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试管刷。化学系实验室的碱水味混着女生急促的呼吸："刚才那张笔迹鉴定单......"

远处突然传来自行车急刹的声响。赵建国骑着二八杠冲过来，车把上挂着的饭盒咣当直响。他跳下车时裤管卷起一截，露出脚踝上那道疤——是前世林秀芬在晒谷场用镰刀划的，当时他正把录取通知书往怀里塞。

"周教授让你现在去303。"赵建国声音发虚，眼睛却盯着化学系女生手里的试管刷，"系里要成立调查组......"

林秀芬突然笑了。她看见赵建国中山装第三颗纽扣松了线头——和前世他偷走公社介绍信那天一模一样。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他们中间，她抬脚碾碎叶片时，听见树丛后传来"咔嚓"一声。

陈丽华举着海鸥相机从冬青丛里钻出来，人造革书包带子断了半截。她嘴唇上的口红晕到了腮边，像刚被谁狠狠擦过："赵建国！系主任找你找疯了！"

化学系女生突然"啊"了一声。她手里试管刷上沾着的酚酞试剂正巧滴在相片背面——原本空白的相纸背面渐渐显出字迹，是前世周教授用隐形墨水写的推荐信，开头"林秀芬同学"五个字已经泛出淡红色。

赵建国的脸突然变得煞白。他伸手要抢，自行车却突然歪倒，车筐里滚出个铁皮铅笔盒。盒盖弹开的瞬间，林秀芬看见里面躺着半块橡皮——正是前世她用来修改拓扑学作业的那块，边缘还留着她的牙印。

"原来在这里。"她弯腰捡起橡皮时，听见远处教学楼传来急促的哨声。保卫科的人正往图书馆跑，为首的那个手里晃着手电筒，玻璃罩上裂着蛛网般的纹路——和前世照在晒谷场上的那束手电光一模一样。

化学系女生突然拽了拽她袖子："303会议室有后门。"她声音压得极低，白大褂袖口露出半截纱布——是上周做实验时被硫酸溅到的，和林秀芬前世在化肥厂打工时的伤疤同一个位置。

林秀芬把橡皮揣进口袋时，摸到里面有个硬物。掏出来一看，是颗生锈的图钉——前世她就是用这种图钉，把赵建国偷拿公社介绍信的证据钉在了大队部公告栏上。

"快走！"化学系女生突然推了她一把。林秀芬回头时，看见赵建国正弯腰去捡铅笔盒，后颈衣领里露出半截红绳——是前世她编的平安结，如今已经褪成了脏兮兮的粉褐色。

教学楼方向传来玻璃碎裂的声响。303会议室的窗帘剧烈晃动，有个剪影正拼命想把什么塞进碎纸机。林秀芬拔腿狂奔时，听见陈丽华在身后尖叫："她口袋里！她口袋里有......"

秋风突然大起来，把她的喊声撕成了碎片。林秀芬的白球鞋踏过满地梧桐叶，声音脆得像前世晒谷场上掰断的麦秆。她摸到油纸包里的笔记露出一角——那页正好记着拓扑学里关于"莫比乌斯环"的定理，纸边还沾着前世那晚的泪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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