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

窗外，香樟树影在月光中摇晃，叶片摩挲声如海浪轻拍礁石。私人花园的石径上积着几片银杏，夜风掠过时金箔似的翻起，又落进绣球花丛的阴影里。藤本月季的枝条轻叩玻璃，在窗面投下蜿蜒的爪痕。

婆娑树影印在黑檀木书架上。一盏黄铜阅读灯在玻璃窗上晕开暖色光斑，与花园里太阳能地灯的幽蓝冷光无声角力。深棕色真皮转椅微微后仰，扶手上搭着羊绒披肩。段清泽看着面前的学术报告，睫羽轻颤，紧抿的嘴唇泛白。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她双眼轻阖，一遍遍地扪心自问。

你是否初心不改？

你是否矢志不渝？

加湿器吐出草药香雾的刹那，花园里突然传来竹筒惊鹿的清脆叩响。雨滴开始坠落在窗檐，顺着玄色铸铁窗框滑落。

与此同时----

竹海在夜雨中沉浮，墨色沿着山脊蜿蜒而下。凌羽玹伸手拨开垂到额前的竹枝，白色衣袖掠过亭柱，惊醒了蛰伏在石础上的萤火。

残灯在竹篾灯笼里摇晃，将雨丝照成断续的银线。茶盏里积了半指深的雨水，倒映着竹节拼就的穹顶。风贴着竹林游走时，总带着潮湿的呜咽。新竹在暗处折腰，老竹便簌簌抖落陈年枯叶，细碎的声响混着雨脚，恰似春蚕夜食桑。

她靠在竹亭之中，抬头看连绵的山峦，犹如铁兽的脊梁，起伏于苍茫世间。

冷意袭来，但见寒烟衰草凝绿。

她闭上双眼，任由寂寞将她包裹。

她在这世间已经没什么好留念的了。

雷霆乍惊。

凌羽玹手臂骤然一痛，而后只觉一阵天旋地转。

一阵足以撕裂神魂的剧烈眩晕感过后，凌羽玹猛地睁开了双眼。

意识如同沉入无光深渊后骤然被拽回，残留的感知里，最后烙印的是滴翠亭秘境那片氤氲着千年灵气的苍翠竹海。然而此刻，她双足踏上的，却是全然陌生的冰冷与坚硬。渡劫修士的浩瀚灵力在四肢百骸间奔涌咆哮，瞬间驱散了残存的混沌与不适。那双寒潭般的眼眸骤然睁开，急速扫视着这片突如其来的未知之地。

视觉在极短的时间内艰难适应。轮廓在深沉的墨色中浮现：几排高耸沉默、线条冷硬的影子——书架？其上整齐排列着长方硬壳之物，非玉简，亦非卷轴。中央，一张宽阔平整、材质不明的桌几，泛着冷硬光泽。最诡异的，是悬于桌几上方的一团光源——被一根纤细金属棍挑起，散发着病恹恹的昏黄光芒，非烛非石，将周遭映衬得更加阴森叵测。

死寂，本身就是无声的挑衅。

危险！念头如冰针刺透识海！

一道微不可察却又裹挟着刺骨杀意的破空声，毫无预兆地从侧后方阴影里激射而至！那东西极小，速度却快得超越凡俗极限，撕裂空气的冷风如毒蛇信子舔过后颈！

无需思考，战斗本能早已刻入骨髓。凌羽玹丹田内沛然灵力随心念轰然外放！

“凝！”

清叱带着天地法则之力。那袭向背心的黑色凶器，在距离不足三寸处骤然凝滞。

时间仿佛冻结，显露出真容——通体漆黑，造型流畅冰冷，非刀非镖，毫无锋刃，却散发着毁灭气息。更让凌羽玹心中一凛的是：此物竟无丝毫灵力波动！纯粹的凡俗造物，竟有如此威力！

与此同时，她脚下玄奥步法展开，原地留下一道几近消散的残影。下一瞬，已如鬼魅般出现在袭击者身后。

“锢！”

冰寒咒言喷薄而出！数条由纯粹寒冰灵力凝结的幽蓝锁链凭空浮现，发出“喀啦啦”脆响，如活物毒蟒瞬间缠绕而上，精准捆缚住袭击者双臂腰身，彻骨寒意让空气凝结白霜。

袭击者被锁刹那，发出一声短促压抑的惊呼，带着难以置信的震颤。但惊骇仅持续半息！

凌羽玹动作行云流水。左手如铁钳自后向前探出，死死捂住对方微张的嘴，扼杀所有声音。右手中，凛冽寒光乍现——寒涧剑锋锐的剑刃已然紧贴在那纤细脆弱的脖颈之上！冰冷剑锋触及温热肌肤，激起对方一阵剧烈颤抖。

凌羽玹前胸紧贴上对方后背，形成绝对掌控。她能清晰感受到对方胸腔内心脏狂野的搏动，如受惊野兔冲撞牢笼。然而，预想中的濒死挣扎并未出现。那狂跳的心脏，在最初猛烈撞击后，竟以令人讶异的速度平复。气息收敛，变得悠长深沉。整个身体，在她致命钳制下，竟奇异地放松了。

不是瘫软，而是刻意的、有目的的松弛。仿佛致命剑锋只是拂过一缕清风。

凌羽玹那双总带着漫不经心笑意的漂亮眼眸深处，瞬间结满寒霜。她收起了所有轻视。

这是个训练有素的人。一个在生死关头能瞬间压下恐惧、恢复冷静的可怕角色。

掌控局面，威胁暂压剑下，紧绷的神经才稍松一丝。借着昏黄光晕，她冰冷的视线扫视这陌生“囚笼”。

书架异常高大，几乎顶到光滑天花板。架上密布色彩艳丽、硬壳包装的书册，封面印着奇异图案和扭曲文字，排列如沉默军队。桌几上，除了悬吊的昏黄“灯”，还摆放着一块四四方方、漆黑如墨、边缘泛幽蓝冷光的板状物。旁边散落摊开的书册和印满小字的纸张。桌几旁，立着几只造型方正、线条僵硬的“箱子”。墙上挂着色彩浓烈刺目的巨大图画，描绘无法理解的场景。图画下矮几上，几只流光溢彩的奇特长杯折射迷离幻彩。

一切透着冰冷、规整与怪异的陌生感。

她目光下垂，落在袭击者垂落的右手上——纤细白皙，指尖圆润干净。方才那无声致命的黑色凶器，正是从此射出。凌羽玹左手依旧捂嘴，右手寒涧剑刃微调角度紧贴要害，空出的灵力如无形触手卷走对方腰间另一件沉甸甸的金属物品——形似凶器，略大，握柄带弧度。

入手冰凉沉重，非金非石，表面光滑死寂。指尖一丝灵力探查，反馈一片空白——无符文，无灵性，无宝石。纯粹的、冰冷的、塑造成杀戮形态的死物！

凡器竟有如此威力？寒意如毒蛇悄然爬上脊背。这“书房”，是蛰伏未知獠牙的凶兽巢穴！眼前这镇定女人，身份地位远超预估！

灵力如精密探针侵入对方体内。结果清晰反馈——经脉滞涩，丹田空荡，气海沉寂。彻头彻尾的凡胎肉体！

荒谬感与更深警惕交织。凌羽玹微微侧首，唇几乎贴上对方被捂变形的脸颊，冰冷气息拂过耳廓：

“这是哪里？” 灵力凝聚声线，带着震慑神魂之力直透心神。

掌下躯体未再绷紧。被捂住的嘴无法出声，对方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

凌羽玹微松捂嘴力道，手掌未移，指尖感受着柔软温热。寒涧剑刃依旧紧贴颈动脉。

一个温柔如江南春水、带着微颤却惊人镇定的声线艰难流出指缝：

“地球…H邦…S城。” 停顿，似在积蓄力气，“我的办公室。”

陌生的地名如石投深潭，激不起涟漪。凌羽玹声音更冷：“什么时间？”

指缝间唇瓣轻开合：“2049年。”

2049年……不是原本所熟知的世界。巨大错乱感攫住心神，握剑的手关节因用力微微泛白，一丝难以察觉的波澜沿剑身传递。

段清泽身体极其轻微地僵了一下，随即恢复松弛。她捕捉到了那瞬间的心神失守。

凌羽玹强压翻涌心潮：“那你是什么人？” 声音淬寒。

指缝间温柔声线再起，带着奇异安抚韵律：“我是这个地方的领导人。” 极短犹豫，垂眼看向颈侧寒刃，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你不能杀我。”

“哦？” 凌羽玹眉梢高挑如染霜峰顶。一丝玩味冰冷的笑意在唇角绽开，如同冰原毒花。笑声很轻，却冻结灵魂。俯身，唇几乎贴上段清泽冰冷耳垂，温热气息带着刻骨寒意：“你现在好像没有资格和我谈判。” 寒涧剑锋微微内压，一丝刺痛清晰传递。

段清泽身体骤绷如满弦，仅一瞬。奇异的放松感更强。她微昂头，脖颈尽量远离锋刃，动作细微却带孤注一掷的决绝。被捂的嘴艰难开合，声音透过指缝，平稳条理：

“你现在虽可轻易取我性命，但杀我之后呢？” 她停顿，似给思考时间。

“你没有身份，没有来历，是此世‘黑户’。而这栋楼，” 目光似穿透门窗，“此刻正被我最忠诚精锐的属地里三层外三层包围。他们的眼睛如精密仪器，武器可融钢铁。就算你身负异术能鬼魅般消失…”

声音渗入一丝沙哑，是冷酷预见：

“你杀我——掌握城市核心权力的公众人物，我的死必如巨石投湖，滔天巨浪。你的影像特征，最短时间传遍世界角落，铺天盖地，无所遁形。”

“那时，你该如何自处？” 声音带着诱惑，温柔缓慢，“选择一辈子如阴沟老鼠，在永无止境的追捕中躲藏？还是…杀出血路？”

“杀光所见之人？毁掉目及一切？让土地血流成河，生灵涂炭？”

“就算你有那可怕力量，就算你能做到，” 声音低沉，字字诛心，“之后呢？你统治的将是焦土，活在无边恐惧下的行尸走肉。人心离散，暗流涌动。靠恐惧维持的统治，如流沙高塔，顷刻崩塌。你永无真正稳定，世道只滑向更深混乱绝望。”

空气有一瞬间的沉静。

“或…你想更‘干净’？毁尸灭迹，让我消失？” 尾音带着轻柔笑意，“那样只会更糟。掌握庞大资源、维系平衡的领导人突然失踪…引发的将是比死亡恐怖百倍的动荡。权力争夺，恐慌混乱，城市乃至更大范围瞬间陷入疯狂漩涡，秩序崩坏，天下大乱。那时你面对的，是失控的末世洪流。”

最后几字，语气轻盈，却又像重物砸落。

“所以，杀我，” 尘埃落定般的冷静，“是下下策。对你，对我所在世界，有百害无一利。”

书房死寂。昏黄灯光投下摇曳阴影。凌羽玹清晰感受掌下胸腔起伏。段清泽的话如暖流反复融化杀心。逻辑无懈可击。杀戮，尤其杀此权力核心凡人，麻烦如附骨之疽，远超初来乍到承受极限。她不怕战，不惧敌，但需要可斩断之敌，而非混乱无序的泥沼麻烦。她需要时间，了解这诡异世界的喘息之机。

寒涧剑冰冷锋刃依旧紧贴温热的颈侧肌肤。对方脉搏在经历狂乱后，已变得平稳有力，带着近乎冷酷的自信——笃信言语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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