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那滴滚烫的液体，砸在维修通道满是油污的地面，迅速洇开，像一朵无声绽放的黑色花朵。

江聿维持着那个姿势，把脸深深埋在臂弯里，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

周围的喧嚣，闪光灯的爆裂声，车队人员的欢呼，似乎都隔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变得模糊而不真切。

将之大步流星地穿过人群，一把拨开几个试图凑近的记者，高大的身影在她面前投下一片阴影。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她蜷缩的背影，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

那股从无线电里就透出来的怒火，此刻已经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有后怕，有庆幸，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她这种近乎自毁般决绝的隐约激赏。

“江聿。”他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沙哑了许多，“起来。”

江聿的肩膀停止了颤抖。

她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

汗湿的碎发凌乱地贴在额前和脸颊，眼眶是红的，那双在赛道上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此刻却像被雨水洗过一般，带着一种罕见的脆弱。

但那脆弱转瞬即逝，她深吸一口气，撑着冰凉的车身，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腿软得像踩在棉花上。

“先回休息室。”将之的语气不容分说，他朝旁边使了个眼色，两个车队工作人员立刻上前，半扶半架地护着江聿往里走。

宋宴惜跟在旁边，她看了一眼江聿紧握着手机的右手，又看了一眼她通红的眼眶，什么也没问。

有些情绪，不需要言语。

有些看见，胜过千言万语。

江玄已经钻到了车底下，手里拿着强光手电，嘴里念念有词，全是各种部件的名称和可能的损伤程度。对他而言，赛车比车手的情绪波动，更容易解读。

——————

训练馆里。

王楚钦那声发自内心的笑，让周围瞬间安静了一瞬。

连樊振东都停下了捶打林高远的动作，好奇地看过来。

“头儿，你这……捡钱了？”林高远揉着后背，小声嘀咕。

王楚钦没理会他们，他只是觉得浑身都松快了。那种感觉，比自己拿了赛点，一板爆冲得分还要痛快。

他低头，指尖在手机屏幕上摩挲着那个对话框。

【W】：我看到了。

他相信，她懂。

懂这四个字背后，他所有没说出口的惊叹、担忧、理解，以及那份……莫名的骄傲。

马龙不知何时又踱了回来，手里也拿着一瓶水，施施然在他身边空着的椅子上坐下。

“不准备再发点什么？”马龙的语气带着点促狭。

王楚钦抬眼看他，那股子拽劲儿又悄悄回到了脸上：“发什么？恭喜她劫后余生？”

马龙挑了挑眉：“我以为你会说，‘打得不错，下次跑稳点’。”

王楚钦嗤笑一声，把手机揣回兜里：“她不需要。”

是的，她不需要。

就像他不需要别人在赛前对他说“注意安全”一样。

冠军的语言，有时候，比想象中更简洁，也更沉重。

那份点燃，已经完成了。

他能感觉到，自己胸腔里那团火，非但没有因为比赛的结束而熄灭，反而烧得更旺。

不是为了下一场比赛，不是为了某一个对手。

而是为了某种……更纯粹的东西。

一种被另一个人用生命和意志所展现出来的，对极限的渴望。

——————

阿尔法·罗密欧的休息室里。

江聿换下了湿透的赛车服，简单冲洗了一下。

额角被汗水浸泡过的地方，依旧有些细微的刺痛。

她坐在沙发上，手里还捏着那部手机。

屏幕已经暗了下去。

将之端着一杯电解质水走进来，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

“赛会要进行车辆检查，尤其是前翼部分。”将之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静，“初步判断，除了端板，可能还有悬挂部件受到冲击，需要详细数据分析。”

江聿“嗯”了一声，端起水杯，小口小口地喝着。

“你今天，有三次操作，超出了我们所有预设的安全冗余。”将之盯着她，一字一句，“特别是最后超越塞恩斯那一下，你的轮胎数据已经濒临爆胎的临界点。”

江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没有反驳。

“我知道你想赢。”将之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但我不希望再看到你用这种方式赢。阿尔法·罗密欧车队，不培养敢死队。”

“我明白。”江聿放下水杯，声音有些沙哑，却很清晰。

“明白就好。”将之深深看了她一眼，“发布会十五分钟后开始，调整一下。”

他转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没有回头：“但是，江聿……今天这第三名，很漂亮。”

门轻轻合上。

休息室里只剩下江聿一个人。

她重新拿起手机，指腹在那四个字上，轻轻滑过。

【W】：我看到了。

他说，他看到了。

看到了她的疯狂，她的计算，她的挣扎，她的不退。

也看到了她拖着受伤的赛车，在失控边缘跳舞的狼狈。

更看到了她冲过终点线后，卸下所有伪装的疲惫和……那一滴不为人知的眼泪。

这份“看到”，比任何赞美和祝贺，都更重。

重到让她觉得，胸腔里那颗狂跳了一整场的心脏，终于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托住了。

她忽然想起，宋宴惜在无线电里复述那句话时，语气里那一丝几不可闻的停顿。

原来，不止她一个人，听懂了这四个字的分量。

她的唇边，慢慢地，不受控制地，漾开一个极浅极淡的弧度。

像冬日雪后初霁，天边透出的第一缕微光。

她点开对话框，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停顿了许久。

想说谢谢。

想说你也看到了。

想说很多。

最后，却只打出了两个字。

【Y】：嗯。

然后，她加了一个小小的，代表月亮的表情符号。

发送。

——————

训练馆已经散得差不多了。

王楚钦最后一个离开。

他没有直接回宿舍，而是在基地里那个人工湖边，找了条长椅坐下。

晚风带着一丝凉意，吹散了白日训练的燥热。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

他拿出来，解锁。

屏幕上，那个熟悉的，没有备注的头像旁边，多了一条新消息。

【Y】：嗯。🌙

王楚钦看着那个小小的月亮，微微一怔。

然后，他笑了。

这一次，不是那种骄傲的，也不是那种释然的。

而是一种……带着点孩子气的，得逞的笑。

他几乎能想象出，那个在赛道上杀伐果断的女人，在发出这个带着点软糯意味的表情时，会是怎样一副不太自在，却又努力想要表达点什么的模样。

他没有再回复。

有些对话，一个眼神就够了。

有些回应，一个表情，也够了。

他收起手机，仰头看向天空。

今晚的月亮，很亮。

就像那台红白相间的77号赛车，在夜幕般的赛道上，划出的那道，让他无法移开视线的，耀眼光芒。

不止赛道。

还有你。

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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