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夜色，在阿尔法·罗密欧的休息室外，愈发浓稠。

　　江聿结束了赛后冗长的官方新闻发布会，又配合车队完成了几家重要媒体的专访。镁光灯的余温仿佛还灼烧着她的视网膜，耳边也依旧回荡着记者们连珠炮似的问题。

　　关于那次惊心动魄的超车，关于赛车受损后的坚持，关于她如何创造了又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

　　她的回答，一如既往的简洁、克制，听不出太多情绪。

　　只有在被问及最后几圈的策略时，她罕见地停顿了一下，脑海中闪过宋宴惜在无线电里，用那把手术刀般精准的声音，复述出的那四个字。

　　“我只是，尽我所能，跑好每一圈。”她最终这样回答，声音平静无波。

　　回到酒店房间，已经是深夜。

　　江聿踢掉高跟鞋，将自己重重扔进柔软的沙发里。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疲惫，那股紧绷了数个小时的神经，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松弛下来。

　　她摸出手机，屏幕上干干净净，没有新的消息。

　　那个小小的月亮表情，孤零零地躺在对话框里。

　　她盯着它看了一会儿，一种难以名状的，带着点羞赧和陌生的情绪，悄悄爬上心头。那似乎是她第一次，在这样纯粹的竞技语境之外，对一个几乎是陌生的人，做出如此……柔软的表达。

　　门铃轻响。

　　宋宴惜端着一杯温热的牛奶走进来，空气里弥漫开淡淡的奶香。

　　“喝点吧，有助于睡眠。”宋宴惜将杯子放在她手边的茶几上，目光在她略显疲惫的脸上停留片刻。

　　“谢谢。”江聿坐起身，接过杯子。

　　“将之让我转告你，初步的车辆检测报告出来了。”宋宴惜的声音依旧冷静，“前翼的结构损伤比预想的要复杂，悬挂系统也有几处形变。江玄那边已经连夜组织团队分析数据，下一站的备件和升级方案，明天早上会出第一版。”

　　江聿点点头，小口啜饮着温牛奶。这些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今天发布会上，你的状态很好。”宋宴惜忽然说。

　　江聿抬眸看她。

　　宋宴惜的唇边，似乎有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特别是回答关于最后几圈策略的时候，很稳。”

　　江聿没有说话，只是捧着牛奶杯的手，指尖微微蜷了蜷。

　　宋宴惜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她放在一旁的手机屏幕，那上面，正是与王楚钦的对话界面。她当然知道，那句“我看到了”，是在怎样关键的时刻，通过她的口，传递给了江聿。也知道，那四个字，对彼时孤军奋战的江聿而言，意味着什么。

　　“早点休息。”宋宴惜没有再多说什么，起身准备离开，“明天还有很多工作。”

　　“宴惜，”江聿忽然叫住她。

　　宋宴惜停下脚步，回头。

　　“那个…谢谢你。”江聿的声音很轻，却很认真，“及时告诉我。”

　　宋宴惜微微一怔，随即了然。她轻轻颔首：“应该的。我们是一个团队。”

　　门被带上，房间重归寂静。

　　江聿喝完最后一口牛奶，将空杯放在桌上。窗外，月亮早已隐没在城市的光污染之中，只剩下几颗疏朗的星。

　　她想，那个能看到月亮的人，此刻，应该已经睡了吧。

　　——————

　　第二天清晨，国家体育总局训练局，乒乓球馆。

　　晨曦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球馆里，已经响起了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击球声。

　　王楚钦结束了早操，换上训练服，正一丝不苟地进行着发球练习。

　　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他毫不在意，只是专注地盯着旋转的白色小球，手臂挥动，手腕的动作精准而有力。

　　昨晚湖边的月光，和那个小小的月亮表情，似乎还带着一丝凉意，停留在他的指尖。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发出那句“我看到了”。或许是一时冲动，或许是被屏幕里那股不要命的疯狂所感染。

　　但当他收到那个带着月亮符号的“嗯”时，他知道，自己做对了。

　　那种感觉很奇妙。像是在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找到了一个可以隔空对话的同类。

　　“头儿，今天状态可以啊，这球发的，跟装了导航似的。”林高远刚结束一组多球训练，凑过来说道，额头上也全是汗。

　　王楚钦没停下动作，又发了一个漂亮的侧旋。

　　“少贫。”

　　樊振东在一旁进行着正手对拉，闻言也笑了起来：“确实，感觉大头今天这股劲儿，比平时还足。”

　　王楚钦终于停了下来，拿起毛巾擦了擦汗。他瞥了一眼队友们，那股子拽劲儿又回到了脸上：“那是，毕竟我也是要拿冠军的人。”

　　马龙结束了和教练的沟通，慢慢踱了过来，手里拿着战术板。

　　他看了看王楚钦，又看了看旁边起哄的林高远和樊振东，语气平静无波：“精力这么充沛，下午的对抗赛，强度加一级。”

　　林高远和樊振东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王楚钦倒是无所谓地耸耸肩，眼神里反而透出一股跃跃欲试。

　　马龙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在战术板上，轻轻圈出了王楚钦的名字，旁边打了个小小的星号。

　　有些东西，不需要说破。那团被点燃的火，如果能转化为更强大的动力，对他，对整个队伍，都是好事。

　　训练间歇，王楚钦靠在挡板上喝水。

　　他习惯性地掏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划过，却没有点开任何应用。

　　那个对话框，他没有再看。

　　有些回响，放在心里，就够了。

　　他仰头，将瓶中剩余的水一饮而尽。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年轻的轮廓，坚毅而明朗。

　　他的战场，在这里。

　　——————

　　接下来的几天，F1的喧嚣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各大体育媒体对下一场比赛的展望，以及对各车队技术升级的分析。

　　江聿的名字，和她那台拖着伤痕冲线的77号赛车，依旧是讨论的焦点。赞誉有之，质疑亦有之。有人说她天赋异禀，意志惊人；也有人说她驾驶风格过于冒险，运气成分居多。

　　江聿对此一概不理。她和她的团队，已经投入到下一站比赛的紧张备战中。模拟器训练，数据分析会议，体能储备……每一项都排得满满当当。

　　而另一边，中国乒乓球队也进入了新一轮的封闭集训。

　　王楚钦的生活，重新被汗水、战术板和日复一日的枯燥训练填满。

　　偶尔，在深夜结束训练，独自走回宿舍的路上，他会习惯性地抬头看看天空。

　　城市里的月亮，总是淡淡的，远不如基地湖边那晚来得清亮。

　　他会想起那个小小的月亮表情，和那个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的，同样在为了某种极致而燃烧的灵魂。

　　然后，他会加快脚步，回到属于他的战场。

　　那条信息，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了一圈涟漪，然后，便沉静了下去。

　　但湖底的某些东西，似乎，已经悄然改变。

　　他们都在各自的轨道上，高速飞行。

　　等待着，下一次，或许会有的，交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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